第99章 番外:吾歲未更 君已白首 (下)
自那天后,倓寧和雍炎一同下山,以病原地為目標出發,沿路救助病人。
兩個月後,他們到達了獸疫最開始流行的地方,青墨東部的一座城池。
倓寧騎在齊青身上,與雍炎站在能俯視全城的山上。這裡是青墨的第三大城,作為進入濁立的交通樞紐,平日里,這裡車水馬龍,熱鬧非凡,而如今,除了風中飄著的屍腐腥味,也就再沒有其他的事物了。
「死城……」她不禁感嘆。
他從包里拿出一卷羊皮,鋪在地上。
「這是?」
「我之前畫的地形圖,現在這裡已經被全面封鎖,全城一萬百姓,一夜之間幾乎全數患病,第二天,幾百人病逝。城尉見情況不對,下令封城,任何人不得進出,十天後,只剩下不到幾百個活人。由於這種病的後期,人們喪失理智,會攻擊其他人,像猛獸一樣啃咬活人,甚至把人活活咬死。」
「還會把人的屍體吃掉……」她從齊青身上躍下,輕撫著它,問:「我們倆並不會被傳染,那麼齊青呢?」
「它並非凡獸,放心。」
「那我們走吧,到裡面看看,說不定會有些消息。」
「好。」
兩人步行來到了城中,眼前的慘景有如煉獄。空氣中濃重的屍體腐壞的味道,加上並不新鮮的血腥味讓她幾欲嘔吐。雍炎見她臉色不好,取下脖子上的長巾為她披上。
「嗯?」
「捂住口鼻,會好受一些。」
「謝謝……」
兩人默默地走在遍地橫屍的大街上,這裡靠近城門,殘缺腐爛的屍體無數,基本都已經不見人型了,外露的白骨提醒著他們這曾經是條鮮活的生命。
雍炎邊走著邊對她說:「我做的葯只不過能壓住身體里毒素的蔓延,並沒有辦法完全去除,這個城規模不小,獸疫到底是如何做到一夜間感染所有人的……」
「一夜之間……」
「更奇怪的是。明明只有兩天就封城了,為什麼還會這麼大規模地蔓延到濁立和其他地方?」
倓寧似乎在思考著什麼:「雍炎,你剛剛那個地圖再讓我看一下。」
「好。」
兩人找到一處勉強幹凈的地方,鋪開了地圖。
「雍炎,你不覺得奇怪嗎?」
「怎麼說?」
「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說,但是,總有種奇怪的感覺。」
「奇怪?」
「總覺得,這種病不只是人會傳染給人。」
「原來你也有這種感覺。」
「你也?」
他點點頭,用手指在城外南部畫了個圈:「這裡的幾個村子也沒人了。」
「再往南呢?」
「南?」
她在地圖外的地方畫了個圈,說:「你沒有畫出來的這裡。」
「那裡是山區,幾乎沒有居民。」
「可是,這座城裡流過一條大河吧?」
「……」
雍炎皺起了眉頭,從包里翻出了萬亭地圖,鋪展開來。倓寧看了一眼,笑了。
「你還說我笨。」她在地圖上以她們所在的地方,順著這條河流畫著曲線,「之前我們走過的那些地方,幾乎都可以看到這條河流,這條河的所到之處皆是重病區。」
「的確!」雍炎興奮得拍了下手掌,像個孩子一樣跳了起來,「原來如此!我怎麼沒有發現!」
「我們到濁立去,把這個發現告訴王室。」
「沒有用的,我們也只是猜測,還沒有證據。」他收起兩張地圖,轉身看著南面漸高的地勢,說,「我們順著河水向上走,看看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嗯。」
他帶著她向南走了一段距離,無意間發現她微微皺起的眉頭,和小心地避過地上腐爛的屍體屍塊的腳步,他停了下來。
「倓寧。」
「嗯?」
他一把把她抱了起來,躍至齊青身上。
「你……」
他微笑著,摸了摸齊青的頭,說:「拜託你了,齊青。」它吼了一聲,按著雍炎剛剛所說的方向而去。他把她抱在懷裡,把她的頭輕輕按在自己的胸口,她紅著臉,想躲開他的懷抱,不想他卻是又把她的頭按回了自己的胸口。
「不要看。」他有些嚴肅,卻又溫柔地命令著。
「……」
他身上淡淡的香味,此時卻是蓋過了空氣中濃重的屍臭,她不再那麼害怕了,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而另外一邊,國王啟軒得到彙報,民間有個名叫阿查爾的白髮女人為災民發放神葯,藥效奇佳,啟軒王十分高興,命人務必找到這個女人,並命人上交阿查爾所留下的藥方,大量製藥。
倓寧和雍炎一路向南,走了半天時間,來到一處山澗。
「吼!」
齊青神獸大吼一聲,忽然開始狂奔起來。雍炎扶住她,神情緊張了起來。
「不對……」
「怎麼了?」
「倓寧,準備好武器。」
「……好。」
齊青停下了奔跑,怒吼了一聲,它的四周,幾十隻渾身冒著黑油的怪物把他們圍了起來。
兩人從齊青身上跳下,雍炎幻出了長劍,倓寧幻出了靈杖,兩人背對背,做好了戰鬥的準備。他輕笑一聲,說:「看來,人間遭受災難,就是你們的問題了。」
「吼!」齊青大吼一聲,化作一陣青雲消失了。
那些怪物齜牙咧嘴,黏稠的黃色口水滴答滴答流著,混著身上密布的大孔冒出黑油,令人作嘔。
「倓寧,小心點。」
「嗯」
兩人默契地向面前的怪物攻去,那些修鍊不到家的小雜兵根本就不是兩人的對手,只是這些怪物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數量卻是越來越多。雍炎看起來是被它們弄煩了,「切」了一聲,忽然把倓寧拉至身後,幻出一圈熊熊燃燒的烈火,急速向四周的怪涌去。
只是一瞬間,那些還來不及逃跑的小怪物盡數化為了一堆黑炭。
「煩死。」
倓寧收起法器,忍不住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他注意到了她並不明顯的神情,驕傲地笑了。她這才發現自己的失態,回過神來,吞吞吐吐地自言自語道:「有什麼好驕傲的,我也可以。」
他輕輕拍了拍她的頭,說:「這些並不是它們的所有,我們再往前走,估計就可以看到它們的巢穴了。」
「那走吧,這次輪到我了!」
他笑了笑,走到了她的前頭,水藍色的長發偶爾輕輕飛起,她跟在他的身後,獃獃地看著他偶爾飛起的髮絲,還有他線條明晰的白皙臉龐。
「雍炎。」
「嗯?」
「你……看起來只有十七歲呢。」
「是么?我還以為你會說只有十五歲。」
「沒那麼稚氣。」
「那你呢?」
「我?什麼?」
「你覺得,你像幾歲?」
「這個……」她眨巴著眼睛,不知道怎麼回答。
看到她這般可愛的樣子,他停下了腳步,嘴角淡淡地勾起,湊近了她的臉,帶著溫柔的笑意看著她。
被他這麼盯著,她紅著臉避開了他的眼神,那雙灰眸太美,看久了恐怕會中了他的魔咒。他看著她臉上泛起的紅潮,淡淡一笑,趁她不備,在她的嘴唇上蜻蜓點水般地啄了一下。她嚇了一跳,捂著嘴連退了好幾步。
「你幹什麼!」
「啊?」他故作無辜地笑著,「因為你就像個少女一樣,很可愛。」
她又氣又羞,不知要怎麼回嘴,只好咽下這口氣,扯下他圍在她身上的長巾丟給他,微微嘟著嘴先走了。他看她這樣,笑得直不起腰,捂著肚子跟上了她的腳步。
兩人就這麼保持著距離走了一段,倓寧停下了腳步。
「怎麼?」
「血的味道。」
眼前不遠處是一個巨大的山洞,裡面不時傳來令人膽寒地叫聲,雍炎凝起眉頭,把倓寧拉到了身後,說:「你在這裡等著。」
「喂!別瞧不起女人!」
「聽話!」
她愣住了,平時嬉笑輕鬆的他,突然變得這麼嚴肅。他轉過身,揮手幻出了凈水凝成的堅固水鏈,捆住了倓寧的四肢。
「喂!」
他沒有理會她的掙扎,默念咒語,喚來了齊青,輕撫著它的頭,對它說:「倓寧就拜託你了。」
「吼!」
「雍炎!」倓寧努力驅動靈力想破解他的靈術,無奈那水鏈竟是絲毫沒有變化,「那個怪物不簡單,對不!?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他背對著她,沒有回答,只是繼續撫著齊青,對它點點頭,驅動風靈離開了。
她突然想起了另一個背影,子諾從她面前離去的背影,此刻卻是那麼的相似。她越發害怕了起來,顫抖著,歇斯底里的喊著他的名字:「雍炎!」
雍炎來到那個洞口,一陣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連他都忍不出反胃起來。腳邊的草木皆已枯死,從洞里流出溪水般黏稠的液體,沒有血的顏色,卻有著血的味道。他拿出倓寧剛剛丟給他的長巾綁在在臉上,勉強能夠正常呼吸后,他幻出長劍,小心地進入洞中。
越往裡走越黑暗,一個拐角后,洞里基本上什麼都看不到了,他幻出火光,這才看清洞里的情況。這裡比洞口處大了許多,山洞的趨勢是越來越大,走到這裡光已經照不到洞頂了,血腥味越來越濃,隔著布還是令人作嘔。走到一處,他踢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蹲下一看,竟是個蠕動著的卵,與剛剛遇到的怪物一樣的大小。他站起身,加大了火光,原來,洞里的地上分散著許多這樣的卵,順著向外流動的黏稠液體一點一點移動著。
「果不出我所料。」
與他之前猜測的一致,這裡的確藏著這些怪物的母體,那個叫聲,估計也是母體那邊傳來的。他揚起嘴角,幻出琴后懸於空中,彈奏寥寥幾音,從琴弦中射出的刀光準確地打中那些卵。
就這樣一邊清除那些還未出生的怪物,一點點地往洞里前進。卵的分佈越來越密集,終於,他看到了眼前那個巨大的黑影。他揮起雙手,在洞壁上燃起火焰,整個山洞都被照亮了。他看著那個比他大上百倍、渾身上下滿是冒著油的黑色疙瘩、一個大口不斷地湧出卵和血味黏稠液體的母體。他立琴於一石塊上,撥動琴弦彈奏出刀光,但並不能給那個母體帶來什麼傷害,沉睡著卻時而發出尖叫聲的母體依舊沒有一點反應。
他深吸一口氣,把火靈術與音刀相合,點燃了它身上冒出的黑油,終於是把它弄醒了。它身下的大口突然緊閉,轉過身來,睜開了它足足有兩人高的大眼,咕嚕咕嚕地轉著。
「起床了?」
他笑著問候完對手,又彈出了幾十道帶著火的音刀。它明顯是被弄痛了,張開嘴,憤怒地大叫著,伸出巨大的前爪朝他攻去,他收起琴,及時地躲開了,跳起后又再次幻出琴,在空中繼續朝它進攻,火光越燒越大,它的半個身體已經被點燃。它完全憤怒了,伸出後腿,直立著站了起來。
「居然可以用兩隻爪子……」他皺起了眉頭。
母體怒吼著,雙爪意外的很是靈活,不斷地朝他攻去。他明顯感覺到了艱難,幾次差點被擊中,背部還被它爪上的尖刺弄傷,身上的白衣被血染紅了。更糟糕的是,由於必須盡全力才能躲過怪物母體的攻擊,他的風靈就要用盡了,那個怪物,卻是一點要敗退的跡象都沒有。若是失去風靈的支持,他根本毫無勝算。
他耗盡最後一絲風靈躍至洞壁一處突出的岩石上,眼看那怪物的兩隻大爪就要把他拍扁了,他立琴,用盡全身的力量喚來了火靈鳳凰,帶著一大波熾熱的烈焰迅速朝那怪物的兩隻大眼飛去,撞在它的雙目之間,瞬間,烈焰點燃了怪物滿是黑油的雙眼。千鈞一髮,就在它的雙爪差一點打到他的時候,它驚叫著收回雙爪,想撲滅眼上的火,然而雙爪卻也染上了火焰。火鳳凰之火並非凡火,眨眼功夫,那怪物已經是一團烈焰,他鬆了一口氣,喚出一把巨劍,刺入了怪物的「心臟」處,那種黃色的粘稠液體噴涌而出,無數的卵從母體的身體中飛出,堆成了一座小山。
「怎麼會?!」他愣住了,沒想到這怪物竟然沒有內臟,只有一身的卵。
不一會兒功夫,洞里只剩下一具被燒焦的母體皮囊和一地蠕動著的卵。
他無力的看著眼前的一切。他的五靈力中,最強為火,其次為風,這些在剛才對戰母體時已經耗盡,更何況,他也已經沒有體力操縱金石之力,這裡又是洞內,無法操縱雷靈之力,至於水,對它們又無法造成傷害。
「嘖……」
他喘著粗氣,站起身,不料腳邊的石塊卻突然脫落,已經沒有風靈力的他只能是隨著石塊掉落在地。本來以為這樣已經夠糟了,沒想到,那些卵居然開始劇烈的蠕動,怪物紛紛從卵里鑽出,無數的怪物圍住摔倒在地的他。
無奈,他再次幻出琴,閉眼默念喚咒,齊青趕在那些怪物攻擊他之前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喚來齊青,耗盡了他最後的力量,他無力地倒下了,把一切都交給了齊青。
齊青怒吼一聲,身上的寒氣變得極重,靠近它的怪物們瞬間被冰封住,並迅速蔓延開來,眨眼功夫,這個巨大的山洞變成了極寒的冰窟,那些出生的,還未出生的怪物皆定格住,不再動彈。
洞外的倓寧焦急不堪,他進去那麼久,她一刻都沒能把心放下,齊青忽然消失時她幾乎快無法呼吸,她害怕地掙扎著,卻怎麼都掙不開束縛來。忽然,那些水鏈自己碎開了,她的心一下子落入了谷底,她朝著山洞口狂奔而去,在洞口,她終於看到了他。
「雍炎!!」
他趴在齊青身上,雙目緊閉,白衣染血,面無血色。看到這樣的他,她害怕得說不出話來。
齊青找了個乾淨的地方趴下,倓寧顫抖著把他扶了下來,急切地喊著他的名字:「雍炎!雍炎!」
可他卻一點反應都沒有,甚至連胸口都毫無起伏。她害怕得喊不出聲了,顫抖著把手伸到他的鼻前,忽然一隻白皙的手握住了她,她嚇了一跳,看著他勉強睜開的灰眸,哭了出來。
「好累……」
「閉嘴!你嚇死我了!」
看她哭得像個孩子,他微微笑著,努力地伸出手,輕撫著她的白髮,用微弱的聲音哄著她:「乖,別哭了……」
話畢,他放心地閉上了雙眼。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眼前是一塊簡單掛起的布,不遠處,倓寧圍在火前,不知道在燒著些什麼。
「倓寧?」
他坐起身,看著用布條把自己的長發紮起的倓寧。稚嫩的側臉,隨著些許飛揚的髮絲,顯得認真、可愛。他笑著,嘴角彎起了好看的弧度。從包里翻出替換的衣服,迅速換好來,抬頭,卻與她羞澀的雙眼對上了。
「……還以為你並不會那麼快轉過來。」
「……怎麼不避一下。」
他撲哧一聲笑了,站起身系好腰帶,到她的身邊,問:「我睡了多久?」
「有三天了。」
「是么?」
「嗯……背上的傷那麼重,可把我給嚇死了,幸好你也是個怪物,居然可以馬上完全復原,連疤痕都沒有留下。」
「雨湘姬怎麼會捨得我留下疤痕。」
「雨湘姬這麼疼你?你真幸福……」
他只是淡淡一笑,轉移話題問:「齊青呢?」
「它不知道去哪了,這幾天都是這樣,到處亂跑,咬著一些奇怪的東西,要我熬成湯藥給你喝。」
「你可以和它交流?」
「嗯,怎麼了?」
「沒……我以為只有我可以。」
她笑了笑,一邊把爐里的藥水倒入碗中,一邊說:「沒想到你也有這麼孩子氣的時候。」
「什……什麼。」
「吶。」她遞給他葯碗,「喝下去吧,挺苦的就是。」
他接過碗,一口喝光,末了還故作帥氣地抹了抹嘴角,說:「你說誰像小孩?」
她愣了一下,反而笑得更大聲了。轉身正要滅掉火堆,她看到樹叢中一隊移動的人影。
「有人來了。」
「嗯?」
從樹叢中走來十幾個身著統一軍衣的軍人,帶頭的那個走到倓寧面前,看到她的樣子有些吃驚,不敢置信地問:「你就是那個送信給我們的人?」
「是的,一路辛苦了,大人。惡獸已經被我的朋友解決,善後工作就交給你們了,山洞中已經被冰封,獸疫不會再出現危害人間。」
「這……那麼你的朋友呢?」
「在……」她轉身,卻發現雍炎已經不見了蹤跡,「剛剛還在,奇怪……」
這時,隊里的一個小兵恍然大悟的說:「小姑娘,其實是你殺了那妖獸並冰封的吧?你太謙虛了!」
「啊?不是!我……」
「原來如此!」帶頭的軍人也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敬佩之情都寫在臉上了。帶著小兵們跪了下來,「看你的白髮!你一定是天上的女神!女神!謝謝您來人間解救我們!」
她用餘光看了看樹下,雍炎的行李已經不見了,看來他和之前一樣,並不想攬下這檔子事。
她嘆了口氣,無奈地說:「小小恩惠,不必掛齒。」
「敢問女神名為?」
「阿查爾。」
軍士大驚,幾乎是大叫著說:「原來您就是阿查爾神姬!神姬!請務必跟小的們回到矢雨城!」
「神?!姬?!」
她還搞不清楚情況如何,就被那些熱情的軍士帶下了山,送上馬車,啟程前往濁立。
一路上,因為她和雍炎的救助好轉的民眾紛紛上街,跪地振臂,高呼著「阿查爾神姬」。她坐在馬車上,禮貌地一一回應,不一會兒就累得不行了。
癱坐在馬車上,她想起雍炎說的話,她……是半神。
「神,是什麼?」她問自己。
神是供人瞻仰的精神寄託,還是為與自己不同種類的世間萬物造福?那那些怪物呢?他們也是生靈,也有生存的權利。
或許,因為自己是半人半神,所以會認為,幫人們除去傷害他們的怪物是一件對的事?那麼到頭來,她不過是與神沾上一些邊的人罷了。
「怎麼擔當得起,神姬二字呢。」她靠著頭,輕嘆一聲。
三天過後,她終於到達了矢雨城。這座大門她只見過一次,卻是終身難忘。
「諾哥哥……我回來了。」
葉歸殿上,國王諾嘉啟軒看到從殿外走來的她,被她的容貌震驚了,他走下王座,走到她的面前,向她行了個禮。已經六十歲的啟軒王,滄桑的臉上掩不住激動:「神姬!感謝您到人間救助世間百姓!」
她扶起他,看到他的白髮,思緒又落在了子諾的身上。
國王把她留了下來,她要求住在原來住過的寢宮,國王有些猶豫,但還是答應了。那裡已經被封鎖兩百多年,祖訓中的不可靠近之地,但既然她是神姬,要住在這裡必然有她的道理,祖訓在此已經算不上什麼了。
寢宮的大門早已經被風雨侵蝕得不成形了,連鐵鑄的門環裝飾也銹在地上,沒有人拾起,破碎不堪,靜靜地躺在那裡。她輕輕碰了下那扇門,木門應聲倒地。
一聲巨響,她回到了這裡,打破了兩百年的沉寂。
她覺得自己的雙腿像是被灌了鉛,一步也無法移動,她愣楞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飄搖風中的布簾早已殘破不堪,被風霜雨雪洗成了舊色;放燈燭的燈罩只剩下一個搖搖欲墜的支架;掛在門邊的福鐘上滿是銅綠,可能早已不再那麼洪亮。偏偏是初冬,偏偏是陣陣寒風。偏偏,她卻感覺不到那種寒凍。
若是可以,她多希望風能觸碰到她的知覺,或許那種刺痛,會讓她好過一些。
「諾哥哥……」
當她自然而然的念出那三個字,她也被自己嚇了一跳,她反問自己,心中的那種感覺,只是因為子諾嗎?只是因為後悔嗎?只是因為思念嗎……
她突然明白了,她,害怕,她終於明白,時光的殘酷。
幾日後
那些清晰如昨日的回憶,在兩百年後的矢雨城卻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
「倓寧」二字,在矢雨城沒有一絲痕迹。她覺得她像時間的囚犯,被關在不知幾千層深的牢獄中,永世不得翻身。「神」這個字,對她而言是那麼的諷刺。
那一天,她再一次離開了矢雨城,這一次是她自己的決定。本想去找雍炎,沒想到當她從矢雨城離開時,他就站在她的面前了。
她愣愣地看著月光下的他,而他卻是笑著:「想回去了?」她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麼,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他走近她,牽過她的手,看著她溫柔地笑著:「走,我送你回家。」
「家?」
「夕華。」
「……」
「倓寧,如果時間殘忍,如果不願意成為它的奴隸,那就去戰勝它。」
她很驚訝:「你怎麼會知道我在想什麼?」
「嗯?」他眯起眼笑了,「我也不知道。」
環顧四周,她問:」齊青呢?」
「在前面等我們。」
「那……你呢?你要去哪?」
「送你回家。」
「我是說,送我回家之後呢?」
「和你生活。」
「你不回去嗎?」
「回去哪?」
「你的家。」
「……」他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灰色的深眸不露聲色,讓她看不清他在想什麼。
她問:「那個女神呢?雨湘姬,你不回到她那裡去嗎?」他的神情終於有些波動,移開看著她的視線,小聲地應了句:「到時候再說。」
「她會來把你帶回去吧?」
「……」
「她派你來找我,只是為了一起解決獸疫的事情,對不?」
「……你都知道了?」
「我猜的,不過的確如此,不是嗎?」
他背過身去,久久不言語。
風很靜,地上枯黃的雜草掛著霜花,半輪明月,幾處散星,微弱的光照在他精緻的臉上。
「倓寧……」
「在。」
「送你回去后,我得回到雨湘姬那裡去,雖然……我好想和你一起生活,對不起。又要再一次讓你孤獨一個人了。」
「一定要回到她那裡,對嗎?」
「嗯。」
「為什麼?」
「沒什麼。」他只是轉過身看著她,淡淡笑著。
之後的故事,平淡如一池凈水。那一天,他把她送回與他相遇的地方,留下齊青,留下一個微笑,頭也不回地離開,回到了雨湘姬的身邊。
他們約好了,不做時間的奴隸,約好一起逃脫時間的囚禁。
雍炎回到了雨湘姬創造他和倓寧並關押他們的地方——一處極高之山上的密宮。
他站在門前,猶豫著推開了門,眼前的景象是他意料之中的。雨湘姬絕美艷麗的臉龐嫵媚地笑著,從雍炎的床上坐起,婀娜搖曳地走到他的面前,輕挑起他的下巴,欣賞他的面容。
「嘖嘖嘖,不愧是我雨湘姬的作品,才離開這麼幾個月,可把我給想死了。」
「我回來了。」
「還順利么?」
「一切都解決了。」
「不是幾天前就解決了嗎?」
「……」
他半眯起眼睛,手指順著雍炎臉的輪廓滑至他的嘴唇上,輕輕挑著他的唇瓣。
「別以為能瞞得過我雨湘姬,讓你去解決獸疫之事,你卻瞞著我去找阿查爾。既然你不信守承諾,那也就別怪我了。」
雍炎大驚,跪在地上,央求道:「雨湘姬,吉爾薩知錯了,要罰請您罰我!阿查爾是無辜的!她什麼都不知道!」
「我偏要罰她,既然你用你的時間和肉體換來她與我再無干係,那麼我何必心疼她呢?她不再是我的東西,我沒有理由在意她,我要讓她更像個人,會痛,會受傷,會死。」
「雨湘姬……拜託你……吉爾薩真的知錯了。」
他狡黠一笑,伸出玉足,挑下雍炎寬鬆的上衣,露出了他無瑕白皙的胴體。
「哼,真是個保護妹妹的好哥哥呢。用你的所有換她的自由,這又是何必呢。如果你再犯一次,我一定不會再輕饒她。」
「吉爾薩不會忘記約定。」
「你想犯也沒機會犯了,還有四百年,你的債才能還清,接下來不管是什麼災難,我也再不會放你出去,這四百年,你別想再離開我一步!」
「……是。」
他的喘息在雍炎的耳邊回蕩著,什麼時候被丟在床上,什麼時候被他褪下衣裳,什麼時候被他的吻包圍,什麼時候被刀子割傷,被烈火灼傷,被繩鏈捆綁得不為人樣,雍炎全都忘了。他後悔自己沒能忍住對她的思念,差點害倓寧失去生命。
人類並不知道,他們崇拜的女神,其實根本就不存在。
神界沒有女性,又以女性的外貌為美,許多神把自己的身份變為女神,名為」姬」。雨湘姬就是如此。
因為無聊,他瞞著其他神創造了雍炎,十二年後,他創造了倓寧,然而,當雍炎二十二歲那年,他第一次被自己視為母親的雨湘姬侵犯,第一次知道了雨湘姬身為男人的事實,第一次知道了他和倓寧被創造出來的目的。他害怕自己的妹妹倓寧也受到這樣的對待,與雨湘姬簽下七百年的約定,他會一心服侍雨湘姬,以此交換倓寧的自由。雨湘姬本就不喜倓寧作為真正女人的身份,反而對長相更為絕美的雍炎感興趣,便答應了他的要求。
雨湘姬洗去倓寧的一切思想和記憶,把她作為一個新生命丟棄在夕華的野外。
從那之後,倓寧自由了,有了屬於自己的生命,而雍炎卻繼續被關押在寒宮之中,一心一意服侍雨湘姬,任他玩弄,任他傷害。
當雍炎回過神來,雨湘姬已經在他的身邊熟睡了,他起身收拾好凌亂的房間,看著自己身上一道一道鮮紅刺眼的傷口慢慢癒合得毫無痕迹,熟練地翻出乾淨的白布,沾水擦去身上的血,換下染著血的白衣,為雨湘姬蓋上錦緞,輕手輕腳地離開了房間。
一切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重複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它可以讓一切痛苦變成快樂,也可以讓一切快樂變為痛苦。日月相接,每一日都是如此,即使有晴雨風雪之差,重複再重複,也會變得毫無驚喜。
這一年,她已是七百四十歲,自與雍炎分離,她一直深居山中,一心修鍊靈力,努力地讓自己變強大——這就是她與時間反抗的方式。
晨,春雨迷濛,她浮於一池碧水之上,足尖輕點水面,泛起漣漪,靜水緩動,偶有魚兒躍起的響動,白髮垂至腳踝,微風些許,撫起她輕盈的長發。她的面容終於有了些變化,又或許只是因為心的滄桑,她看起來不再像少女,而像一個三十歲來歲的女人。
已經四百年了,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習慣了寂寞后便再也不那麼痛苦。因為她並不是毫無目的的活著,她與她的族人約好,一起戰勝時間,一起抵抗,不做時間的奴僕。
極高之山上的寒宮,他終於等來了這一天。天未亮,他坐在崖上,望著天邊的微光漸漸熄滅空中的銀河。今天,他沒有換下身上染血的白衣,也沒有清洗染血的肌膚,因為自己不再需要取悅雨湘姬,也不再是他的所有物。只不過他真的累了,累得不想動,累得對馬上要離開密宮這件事毫無感覺。
天亮了,雨湘姬站在他的身後,淺笑著看著他的背影。
「您來了。」
雨湘姬只是繼續淡淡地笑著,幻出一把剪刀,走到他的身後,輕輕環住他的美頸。
「好美……」
「……」
「佔有你那麼久都不膩呢,可惜啊可惜,你就要離開我了。」
雨湘姬用那把剪刀輕輕劃過他的臉頰,留下一道傷口,鮮紅的血從傷口裡流出,滴在他的白衣上。雨湘姬的剪刀滑到了他那飄逸的水藍色長發,「咔嚓」一聲,剪下了他的長發。他感到自己的頭一下輕了許多,轉過身,略微驚訝地看著雨湘姬。
雨湘姬只是笑,緊緊握住剪下的長發,輕輕推了下他的肩膀,把他推下了懸崖。
「永別了,雍炎。」
雨湘姬從來只喚他吉爾薩,而他分明在墜落的時候聽到了雨湘姬叫了他的名字,屬於他自己的名字。
下落了一會兒,風靈們從崖上飛下,護在他的身後,緩緩下落。
他靜靜地躺在雲般的風靈上,身邊是廣闊無垠的藍天,身下是初春之景的夕華……他閉上眼睛,任風兒吹起他自由的短髮。
碧水之上,她忽然感覺到一股強大的靈力,她睜開眼,只見空中降下一朵柔軟的雲,緩緩落在水面上散開了去。
她疑惑地收起正在修鍊的靈術,輕點水面走到了那個浮在水面上的人的面前。
「……」
他看著空無一物的陌生陰天,她看著眼神空洞的他,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
「倓寧……」
「雍炎……」他愣住了,轉過頭,眼前那個人竟然是倓寧。
他坐起身,卻因情緒的變化打破了靈術的運轉,他身上的風之結界散開了,一下子墜入了這池碧水中,倓寧嚇了一跳,收起結界隨著他落入水中。
天空中密布的雲被撕開一個空洞,透出的微光照入水中,照在她的身上。他清楚地看到,眼前那個人,那個神情緊張地朝他伸出手的人,就是他的倓寧。
不知有幾百年了,他心跳終於不再是那個單調的節奏。
他停止墜落,抓住她的手,把她攬入了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