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兩條岔道好難選
夜色已深,師徒二人沿崎嶇的山道上行,步安跟在屠瑤身後,時不時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花香。
想起步鴻軒老賊臨走前投來的那道夾雜著威脅和輕視的冰冷眼神,步安就覺得牙痒痒的,心想:要是能照著那張肥臉,掄圓了扇個結結實實的巴掌,一定會很爽。
邪月仍舊掛在天上,但是看著屠瑤身穿素白長裙的纖瘦身影近在咫尺,血色月光灑下的詭異氣息也似乎因她而消減了大半。
眼前這個美女師尊的每一次出現,都伴隨著令步安感到意外又暗自欽佩的舉動,可這一回,他卻有些摸不著頭腦。
屠瑤既然要拿出師尊的身份來替自己做主,怎麼說到一半又突然妥協了?真是捉摸不透。
山路石階陡峭,屠瑤的腳步卻輕鬆至極,想來是修行人的本事。步安看得有些神往,見她一直不說話,終於氣喘吁吁地問道:「師尊,那個余大人是什麼來頭?」
屠瑤邁上一級石階,淡淡地答道:「督察院,左督御使余喚忠。」
步安不解道:「那是多大的官?」
屠瑤扭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覺得有些好奇,搖搖頭道:「天下不知道余喚忠的人怕是不多。」
步安攤手自嘲道:「我連半部論語都不知道,那余喚忠總不能比論語更出名吧?」
「那還真的難說……」屠瑤無奈地笑笑,邊走邊解釋道:「他本是先皇身邊的武僧護衛,五十二歲奉旨還俗,先皇問他俗家姓什麼,他說『我只知忠君,而不知有家』,先皇於是賜名余喚忠。」
步安心想,這人夠不要臉,一定是個厲害角色。
屠瑤繼續說道:「余喚忠官居二品,與樂乎仰縱、延慶觀若朴子並稱汴京三傑……」
步安停下腳步,驚道:「他也是修行者?」
屠瑤悠然道:「汴京三傑都是修行人,本是一僧一儒一道,三人境界相當,余喚忠不動明王,仰縱無雙國士,若朴子無量真人。」
步安一邊費勁地跟上屠瑤,一邊琢磨著,國士境界比大儒還高一階,無雙國士又比國士高一階,而自己卻是個比大儒都差了兩階的小小書生,假如入贅去了這種強人家裡,做個循規蹈矩的「小媳婦」,簡直跟坐牢沒兩樣,還不如效仿這人,先做和尚再還俗,曲線救國吧。
屠瑤又道:「大梁官場素有儒媚之爭,余喚忠便是媚黨中堅,你身在儒門,卻與余家訂了入贅的婚約,夾在中間,處境微妙,若是三年之後真的入贅過去,恐怕兩邊都不討好……可惜書院式微,無力為你撐腰。」
步安發現自己費勁找來的靠山並不怎麼靠譜,心裡難免有些鬱悶,隨口問道:「媚黨是個什麼東西?」
他既然連余喚忠都不知,不知道媚黨也就沒什麼奇怪,屠瑤並不驚訝,邊走邊解釋道:「梁取舊朝而代之時,天下儒門於龍興有功,所以當年太宗皇帝曾定下『君儒共治』的規矩。大梁歷代皇帝不敢違背祖訓,卻又要削弱儒門的影響,於是內舉宦官、外舉奸佞,是謂媚黨。」
屠瑤頓了頓,不忘提醒道:「媚黨不是個好詞,他們是自稱帝黨的,你在外面可不要說漏了嘴。」
步安點點頭道:「我有一件事情想不通,余喚忠還俗做了官,還娶妻生子,為何身上的佛門修為還能保留?那些死去的佛門英靈們對他就沒意見?」
他這麼問,是給自己想退路,要不然做幾年和尚以後還俗了,辛苦學來的佛門修為就要廢掉,豈不是全白弄。
屠瑤解釋道:「世間修行法本就不同,余喚忠幼時在汴京護國寺出家,是個密宗弟子,講究灌頂與密修……個中辛秘我也不便與你細說。」
步安「哦」了一聲,心想終歸還是儒門規矩大,漫天英靈全都身兼教導主任,太壓抑人性,相比之下,去做幾年逍遙和尚也不賴。
屠瑤見他不說話,以為他心中鬱結難解,輕嘆一聲道:「我知道你不願入贅,但既然有三年之期,就還有辦法可想。」
步安脫口而出道:「我懂的,能躲則躲,躲不了就剃髮出家,先去做個和尚再說。余喚忠再有權勢,總不能從和尚廟裡把我抓去成親吧?」
屠瑤突然轉過身來,眼神仍舊平靜,卻自有一股平靜的力量,微微蹙眉道:「你想躲是躲不過去的,只有讓他躲著你。」
步安一臉驚訝:「讓他躲我?他憑什麼要躲我?」
屠瑤正色道:「伴君如伴虎,余喚忠早年陪在先帝左右,已經養成了謹小慎微的性子。你若是離經叛道,他怕惡名傳到皇上那裡,必然會躲著你;你要是名揚四海,他也知道小廟容不下大佛,更加不敢招你入贅了。」
步安點點頭,覺得很有道理,這兩條路確實都可以躲開入贅,兩相比較之下,名揚四海似乎更過癮一些,就撓著頭問道:「怎樣才能算名揚四海?靠吟詩作對行不行?」
屠瑤沉吟道:「你要是能在三年內憑著詩才連破兩境,自然能算。可假如單有詩才,哪怕常有驚人之作,到頭來也只是替人做嫁衣,算不得名揚四海。」
三年內連破兩境,就是說要在十九歲之前跨越聞道、明德兩重境界,入養氣境,晉陞大儒。步安皺眉道:「師尊,十九歲晉陞大儒,當世也只有司徒彥一人吧?」
「是啊,當世只有司徒彥一人……」屠瑤遙望血月下的群山,臉上閃過一絲難得的憂愁。
這神情看在步安眼中,隱約猜到,她該是想起了司徒彥——那個已經名揚四海的儒門天才,轉去汴京樂乎書院之前,想必和屠瑤兩人是這天姥山中的金童玉女。
一念及此,步安隱隱覺得胸口有些憋悶,他掩蓋住這層情緒,咧嘴一笑道:「謝謝師尊,我知道該怎麼做了。」說著便頭也不回地往觀海嶺方向走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血色月光籠罩下的山道上,屠瑤才從群山間收回目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