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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不甘心有個鳥用

  「講理?」步安冷笑著搖頭。


  七司老人如鄧小閑、洛輕亭、游平等,見步安這付神情,與望江樓上將公孫龐拋進運河前一般無二,以為他立刻就要發作。


  誰料步安隨即抬眉道:「軍中本不是講理的地方。不過茲事體大,你既然申訴了,我便與你講一講道理吧。」說著手指七司眾人:「大伙兒若是覺著我的道理說得通,就挪步到我身後,說不通就還坐在原地。秉公持正即可,不必給我面子。」


  接著,他又朝黃鐸道:「這個講理的法子,黃兄弟意下如何?」


  步安年紀比黃鐸小了一大截,但他在越州江湖早就混出了凶名,被他喊一聲「兄弟」,黃鐸並不覺得吃虧,只是想起步爺出了名的鐵嘴,怕他一通煽乎,無理也變有理了,因此嘴上不說,心裡卻還是不服。


  步安瞧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道:「你若覺得佔了理,大可以自辯。是非、公道、曲直,大伙兒各自評判便是!」


  「好!步爺儘管講來,若真是黃某人做得不對!甘願受罰!」黃鐸大聲答道。


  這年頭,官與民,將與兵,哪有這麼公開講理、辯論的先例。七司眾人聽得稀奇,紛紛站起身來,連那邊正烤著野豬的一眾伙夫,都站直了往這邊看。


  自打出了越州,步安就以權、謀、利、害領導七司隊伍,這一切,看在宋蔓秋或宋尹廷眼裡,或許覺得他手段了得。可在步安看來,自己之前所做的,都是事急從權的路子。


  今日他要在這個基礎上更進一步。


  將手中濕布巾遞還給素素,步安手持竹杖,站在靠近山坡的一側,對著七司眾人,朗聲道:「頭一個道理,得從一個故事說起。話說有一獵戶人家兄弟三人,一日進山打獵,不料遇上猛獸。黃兄弟,你若是其中一人,情勢危急之際,該當如何?」


  黃鐸被他問得一愣,不知道這故事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心思急轉,嘴上緩緩答道:「既然是兄弟三人,自然得商量著來。況且又不知是什麼猛獸,輕舉妄動,實在不智。」


  他說的頭頭是道,看樣子是讀過點書的,要不然也混不出江湖地位。大概正因如此,才令他對自己在七司的境遇,心有不甘。


  步安搖搖頭,略微有些失望:「既然情勢危急,要麼立即逃之夭夭,要麼齊心協力圍捕猛獸,要麼大聲鼓噪驅趕,這三個法子各有各的道理。然而猛獸當前,再打什麼商量的念頭,則無異於坐而待斃。」


  不等黃鐸反駁,他便接著道:「行軍之際,戰陣之中,情勢錯綜複雜,生死常常繫於一線,便猶如猛獸在旁。或退、或進、或遁、或擊……只要令出一人,全軍齊心,皆是求生之途。這其中興許有高下之分,然而……臨陣混亂,卻必定是求死之道,是下下策!這道理,你懂是不懂?!」


  鄭鐸被他問得臉色大變。


  山坳間,原本按照各營聚集的隊伍,頓時便有人邁出自家營陣,大步往步安這邊走來。


  鄭鐸見此情形,心中焦急,趕緊道:「令出必行是常理!可假如這軍令顯然犯了十惡不赦的大錯,屬下也非要聽令不成?」


  他這話一出口,正走動著的隊伍,又緩緩停了下來。


  張瞎子、鄧小閑、晴山、洛輕亭等各營統領,與另外二三十人腳下不停,徑直走到了步安的身後。剩下一百多人站在山坳里,有的神情猶豫,有的面色難堪,顯然是覺得鄭鐸說的,並不是全無道理。


  「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二個道理。」步安伸出兩根指頭:「回到那上山打獵的三兄弟。假如大哥常常上山,老二老三難得一回,這趟遇上猛獸,大哥高喊一聲『打死這畜生』,其餘兩人是該拉著他商量呢?還是聽他這一句,打了再說?」


  鄭鐸一時啞然。


  「興許老三會想,猛獸吃人,大哥如此魯莽,非害死我們三人不可。假如老二也這麼想,他們二人稍稍猶豫,便只有大哥沖了上去。他一人勢單力薄,無奈被猛獸吞吃了,如此一來,你覺得老二、老三,還逃得走么?明明上山最多的是大哥,只有他知道,兄弟三人合力,縱然打不死這畜生,也能將它嚇走。最後卻落得個三人皆死的下場,問題出在哪裡?」


  鄭鐸不知該如何作答。


  步安靜靜地看著他,少傾又問:「你知道昌泰縣守將是誰么?知道七閩道上,各方勢力對比如何嗎?知道都指揮使宋尹廷與布政使張承韜不合嗎?知道宋尹廷乃是宋國公之子嗎?知道這一路以來,與我們同行的那位宋世畋公子,是宋國公的長子長孫嗎?!知道宋國公身後是曲阜書院嗎?知道江南東道布政使孔浩言出自曲阜書院,與宋家乃是世交嗎?」


  他每發一問,都略作停頓,好讓眾人消化這些問題背後的含義。


  而鄭鐸每聽一問,身子都微微一顫,到頭來已經滿臉大汗。


  「你什麼都不知道……」步安搖頭道:「卻來跟我說什麼亂命非命。軍中若是人人都像你這樣,我是不是每做一事,都要將來龍去脈解釋清楚才行?!」


  鄭鐸啞口無言。


  步安冷哼一聲道:「這些還都是可以講明的道理,若是事關緊要的軍機密事,是不是也要我講清楚,你才能肯聽令呢?!」


  他身後,洛輕亭突然拔高了嗓音喊道:「步爺何等樣的人物,每做一事,都要想出多少步去。當初把曲阜大儒綁來打上一頓出氣,人家曲阜書院都無話可說。眼下打個縣城,就把你嚇成這樣,我看你還是趁早回家種地去吧!」


  話音剛落,鄧小閑等人便笑作一團。


  剛才還站在山坳中的隊伍,也紛紛朝這邊走來。還留在原地的,只剩二三十人。


  照步安的說法,走到他身邊的,便是覺得他有理的,照現在的人數比例,誰對誰錯,已經很明了了。


  本來,事情到了這個程度,七司擴張之後的頭一次軍紀申訴,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步安卻還有話沒有講完。


  「至於第三個道理……」他長長吸了一口氣,接著道:「大伙兒這趟跟我出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走上一遭,是圖的什麼?」


  「在這七閩道待上幾個月,撿些別人看不上的兵器,被人在身後指著脊樑嘲笑,受些白眼,掙些餉銀,臨了捲鋪蓋走人……既沒人記得咱們來過,也沒人在乎咱們去了哪兒,是這樣嗎?」


  沒人回答,因為他說的沒錯,大多數人,正是這麼想的——或者有人不甘心,可除此之外,又能如何?

  「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今日你們見了我步某人,都稱我一聲『爺』,可你們有誰知道,爺當初走進越州城時,兜里只有幾兩碎銀。子敬街玲瓏坊的孫掌柜指著鼻子轟我,我就站在街上說書,照樣人頭攢動!鬼捕三司公孫龐,嫌我每個月白掙他四百文銅錢,砸了我的飯碗,我就借銀子辦七司,把他公孫龐趕出了越州!」


  眾人聽得動容。晴山、鄧小閑、洛輕亭等親歷者,本來已經見慣了步爺的手段能耐,早就習慣成自然,然而此時回想,確實離奇又解氣,令人心潮澎湃,連帶著對七司也充滿期待。


  「我今日說這些,不是要證明我有本事!而是想說,人活一世,不能讓人瞧扁了。被人轟,遭人嫌,受人白眼,挨人嘲諷,不甘心,不甘心吶……不甘心有個鳥用?!」


  程荃站在人群里,雙手拽著拳頭,手心不知何時已沁出了汗液,一顆心砰砰直跳。他看了一眼周圍,只見馬員外也咬著牙,一臉的憤懣與激動。是啊,不甘心有個鳥用!得干點什麼,非得干出點什麼才行!

  「那日咱們打了昌泰縣城,至少一個縣的人,記住了咱們七司的名號!這算什麼?有一天,咱們把拜月教那些雜種,從七閩道上抹了去!全天下人都得記住咱們七司!男兒大丈夫,如此才算沒有苟活一世!」


  男兒大丈夫,男兒大丈夫,不能苟活在世……程荃只覺得渾身都在顫抖,此時若是前頭有一座縣城,不,哪怕是一座府城,程荃也會頭一個衝上去,打了再說!

  衝上昌泰縣城牆,俯視全城的那一刻,是他這輩子,最快意的時候。被疾風苦雨,連日趕路,沖淡了的那一刻的痛快,此時彷彿全都回來了。


  「為什麼要棄了昌泰縣?大伙兒是不是想不通?這幾日趕路,是不是覺著窩囊?漳州府的官兵興許正笑我們是一群鼠輩……可你們想錯了!他們全想錯了!」


  步安側身指向西北方向的山峰:「看見那座山了么?翻過了那座山,便是劍州府的地界,拜月邪教肆虐之地!官兵不敢去的地方,諸位……敢不敢走一遭?!」


  「不敢的是孬種王八蛋!」程荃脫口而出的喊聲,被周遭的齊吼聲淹沒了。


  山坳中,鄭鐸孤零零地站著,有些後悔,有些丟魂落魄,彷彿周身所有的氣力,都在某一刻被抽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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