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朝令夕改自有理
驅逐黃鐸時,或許有人不解,眼下聽到這番「江湖與袍澤」的論述,眾人隱約明白了步安的意思。
江湖中免不了明爭暗鬥,軍中卻不一樣。
黃鐸與那二十幾位後生,看似義薄雲天,骨子裡卻是仗著互相親近,夥同一氣,以退為近,公然違抗步爺定下的規矩。如此習氣,顯然是認親不認理的江湖做派。
將來戰陣之上,混進這樣一群將江湖義氣置於身邊袍澤之上的人,生死存亡之際,天曉得又會鬧出什麼幺蛾子來。自家性命,還是不要繫於他們手上為妙。
這當中的道理,攤開了細說,幾個時辰都講不完。步安卻只是點到為止,不再贅述。
在他看來,哪怕再名正言順的道理,一旦翻來覆去說個沒完,都有心虛之嫌。
七司這些江湖人,不是十八九歲的新兵蛋子,強行給他們洗腦,效果恐怕適得其反。況且有些道理,只有親身經歷,才能明白透徹,多說也無異。
當下,他颯然一笑道:「今日旬比,各營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吧?」
眾人剛被一通煽乎,正在興頭上,聽他問起旬比,都摩拳擦掌,紛紛應和。
步安於是將場中空地讓了出來,好整以暇地看著各營分別派出人手。
有了上一回的經驗,這次六營都有了充分的準備,先前折戟的紅、綠、黃三營一心要雪恥,而僥倖奪魁的藍營,反而低調得很——這倒是挺像藍營統領游平的性子。
等到六組人馬拉開架勢,準備捉對廝殺時,步安突然高聲喊停。
「慢著!」他笑著搖頭道:「怎麼還是上回的人?不行不行,重新選過,上回出戰過的,這次就不準再戰了!」
這下眾人都傻了眼,鄧小閑嘴快,拉長了臉嚷嚷道:「咱們都準備了這麼些日子了!臨時換人豈不都亂了套?!你這叫朝令夕改,不合規矩啊!」
這回不等張瞎子呵斥,洛輕亭頭一個罵道:「住嘴!怎麼跟步爺說話呢!再沒大沒小的,讓步爺撤了你的統領!」
這一聲斥罵,亂鬨哄的人群頓時噤聲,倒是鄧小閑撇著嘴一臉無賴相,惹得其餘各營又活絡起來。
白營中人,見自家統領成了笑料,都覺得面上無光。等到花道士攤手說道:「那我上回沒有出戰,能不能上呢?」他帳下的弟兄們才覺得舒了一口氣。
如今七司中,流傳著兩個排名。
頭一個是所謂的七司座次。照大夥平時的觀察,除了步爺毫無疑問穩坐七司第一把交椅外,張瞎子與晴山姑娘誰高誰低還在兩說,但是花道士鄧小閑顯然是六位統領中地位偏低的。
另外一張以修為、戰力排名的英雄榜上,步爺與瞎子都排不上號,至於誰排第一,白營鄧小閑、黃營惠圓和尚與綠營晴山各自都有自己的支持者——洛家辰、秦秀娥與李達等人,在眾人眼中實力雖強,卻還比不了這三位統領。
眼下見鄧小閑自告奮勇,要親自代表白營下場,白營中人自然覺得很是提氣。
步安早就習慣了鄧小閑的痞氣,不會跟他一般見識,只是笑著朝洛家辰、許田、秦秀娥和張紫衣(大丫)分別瞥了一眼,然後笑吟吟地答道:「自然可以上,不過你可想明白了?」
鄧小閑被他問得一口氣差點沒接上。他從晉陞修士至今,修為又上漲了一截,自忖已經能夠摸到凝神中境的門檻,但是要跟晴山、洛家辰他們一比,顯然是要弱上不少。
眼下他若是下場比試,晴山與洛家辰他們,也能名正言順地出戰了。
要知道,六位統領中,只有他花道士與惠圓和尚沒有羽士親兵,換言之,他不出來還好,一旦親自下場,白營和黃營的實力,反倒成了六營中最弱的了——惠圓和尚傻兮兮的未必在乎,鄧小閑這麼精,哪裡肯吃這個蒙虧?
想通了這一節,他立即正色道:「算了算了!此等露臉的機會,還是讓給營中弟兄們吧!」
白營中人未必看得這麼透徹,見他這麼說,還真有不少人信了。
步安莞爾一笑,也不揭穿他,悠悠道:「剛說戰陣之上,要信身邊袍澤,怎麼一轉眼,就忘得一乾二淨了?難不成全是口是心非?我倒想問問,臨到遇敵之時,各營是不是只憑三五人來打,其餘人負責瞧熱鬧?」
眾人被他問得說不出話來。
「花道士說我朝令夕改,我不同意。」步安笑著搖頭道:「在咱們七司,軍紀如鐵,誰犯了都一視同仁。然而旬比是為了操練戰陣接敵的方略,戰陣之上瞬息萬變,難道指望敵軍也照著咱們的規矩來?如若不然呢?罵他們耍賴么?」
這番話講得有趣,眾人聽得發笑,卻都覺得句句在理。
步安接著又道:「所以嘛,往後再有旬比,比些什麼我自有想法,但是不會提前告知。須知強者恆強,只要勤於練兵,知己知彼,無論比試什麼,都能立於不敗之地。」
這下他定了調子,眾人不敢反對,也無可辯駁,便都下去準備了。
綠營這邊,秦秀娥下去指派人手之前——晴山姑娘性子淡薄,營中事務大多都交給她了——抬眉看了晴山一眼,低聲道:「步爺真的只有十七歲?」
晴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隱約記得,步公子要到過了年才十七,可十六亦或十七,又有什麼差別呢?「這世上終歸有那天賦絕倫之人,非你我所能想象。」她低聲感慨道。
秦秀娥心說,你晴山不就是天賦絕倫之人嘛……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晴山的感慨自有其道理,於是長吸一口氣,搖著頭走了開去。
晴山站在原地,遠遠看著那個身影。
他神情自在輕鬆,彷彿今日的一切——從斷然驅逐黃鐸,到安撫眾人,鼓舞軍心,進而想出那麼有趣的法子,來教大伙兒拋卻江湖習氣,以及行伍中的種種道理——全都信手拈來,不費一絲功夫。
可他明明才只有十六歲,踏入越州江湖不過半載有餘,既不曾帶過兵,更沒有打過仗。
那這些行軍打仗的要義,他是何時明白的?那些奇思妙想又源自何處?
晴山的心情頗為矛盾,既忐忑,又踏實。忐忑是覺著步公子變得越來越看不透了,踏實則是因為,這高深莫測到令人生懼的少年,曾答應為她報仇雪恨。
她看了一眼身前的古琴——此時影伯正縮在那黑黢黢的琴腹中——忽然想起,自己曾經答應過影伯,絕不對步公子動了真心。
回想當時,她覺得這承諾真有些一廂情願:步公子這等人物,又怎麼會對自己動心呢?
七閩大地,延綿群山間的無名山谷中,晴山姑娘的心頭,升起了一絲自慚形穢的念頭,這是她平生頭一回有這樣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