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天下何嘗不如此
魑魅此前每次現身,都是衣不蔽體的風騷樣,這一回站在桌旁,全身上下居然被襦裙包得嚴嚴實實,臉上神情更是雲淡風輕,彷彿大家閨秀。
饒是晴山與影龕朝夕相處,見此情形,仍舊有片刻失神,朱唇微啟,驚得說不出話來。
「兩位不必驚訝,這位池眉姑娘,是我無意中收取的鬼仆,平日里就住在我的隨身軟甲之中。」步安特意將這女鬼介紹給晴山與影龕,是考慮到身處險地,讓兩隻鬼認識一下,以後也方便協作。
「小女子見過晴山大家。」魑魅微微一福,姿態頗為端莊。
晴山忙站起身,也對著她微微一福,道聲「客氣」。
這期間自始至終,影龕都沒有出聲,也不知道是因為驚訝,還是難得見了同類,有些晃神。
「剛才晴山姑娘的問題,你來解釋解釋。」步安將碗底的清粥一股腦兒扒進嘴裡,抹了抹嘴,然後看著魑魅。
「我?」女鬼尷尬道:「我以前聽說,拜月教用妖物脅迫生人,可今日一見,似乎又不像。」
沒用的東西,難得給你個露臉的機會,就搞砸了……步安翻翻白眼,替她救場道:「說是脅迫,也不算錯。」
「此話怎講?」晴山追問。
「影伯除了告訴你,城中有活人祭祀,沒說別的嗎?」步安稍等片刻,見影龕縮在角落裡不說話,便猜到他沒有魑魅的本事,解釋道:「今夜邪月當空,可這寧陽縣城中,卻無陰魂作亂。」
晴山想了想道:「公子的意思是說,一旦用活人祭祀,便可鎮住陰魂?」
「或許有此可能,」步安答道:「但我覺得不是。」
他頓了頓,見晴山茫然不解,才補充道:「我曾聽說,精明的魔怪,會誘惑世人與其交易,這拜月教與官紳之間,興許就是這樣。只要官紳祭祀活人,妖物們便驅散陰魂。」
晴山一臉驚懼,想到這七閩道上,拜月荼毒之地,官紳們全與妖邪勾結,不由得脊背發寒。
「我們一路行來,所見的百姓全都渾渾噩噩,假如這寧陽縣乃至劍州府,所有生人皆如此,恐怕不過旬月,就都餓死了。拜月教所圖的,是源源不斷的世人靈智,假如人都死絕了,於他們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步安搖搖頭,冷笑道:「官紳們求的是活路,是太平,是在這邪月下苟延殘喘……拜月教非但全能滿足,還能令他們愈加富貴,何樂而不為呢?便有那不願脅從的,大約也被綁去祭祀,點了天燈了。」
「原來如此。」這一回,出聲感嘆的是女鬼魑魅,只不過她臉上毫無驚懼之色,反而有些嚮往或者欽佩的意思,大概是覺得這麼一勞永逸的驅馳法子,實在是天才之作。
「那官兵幾進幾齣,難道就不曾發現這其中的玄機么?」晴山不解道。
「發現了又如何?」步安抬眉道:「換做是晴山你,又當如何破局?」
「把這為虎作倀的官紳,全都捉了殺頭!」晴山脫口而出。
步安笑著點點頭,心說這姑娘看似溫軟,骨子裡卻是嫉惡如仇嘛。
「然後呢?」他饒有興緻地看著晴山。
「然後?」晴山沒明白他的意思。
「你殺了那些官紳,無人祭祀了,可是邪月一出,陰魂又要橫行作亂……妖物們既然有法子驅散陰魂,自然也有法子驅馳他們作惡。柳店鎮上的事情,你可是親眼見過的,要知道那就是拜月教的手筆。」
「……朝廷有那麼多修行人,宋大人自己便是無雙國士,只要鎮住這些邪祟,自然可保一方太平。」晴山想著道。
「姑娘,我來給你講個故事。」步安扯開話題:「話說某處山腰上有個破廟,廟中住了一個和尚,他每日挑水、念經、擦拭佛台,雖說孤單,卻也過得自在。後來,有個遊方和尚路過,也住了下來。原先廟中的和尚,使喚他去挑水做活,新來的和尚幹了一陣子,終於氣不過,隔三差五地要撂挑子,於是這破廟也就常常斷水……」
「一個和尚挑水喝,兩個和尚抬水喝,若是三個和尚,恐怕沒水可喝了。晴山姑娘,朝廷中的和尚,恐怕不止三個吧?與拜月教死戰,也不似下山挑水這般輕鬆吧?你我所見的,眼下這七閩道,便是一間破廟,破則破矣,卻還不會倒塌……和尚們得過且過,實在挨不下去,換一間廟便是。」
步安嘆了口氣,接著道:「眼下雖說日日都拿活人祭祀,可畢竟死得有限,又都是窮苦人。假如你來帶兵,與拜月教不共戴天,魚死網破之下,恐怕死的人更多……興許你會覺得,以正壓邪乃是天道,多死些人也是一時無奈,可你才做了一半,背後就會有人使絆,以妄開殺戒,招致邪祟橫行之名參你一本,就算扳不倒你,也能噁心死你……」
「這還不算什麼。」步安笑了笑道:「只要你問心無愧,自然可以排除萬難。可是妖物殺之不絕,你手下兵馬死傷慘重,瞧熱鬧的那些人,反而黃雀在後,只等你強弩之末,便一口把你吞了。」
「你覺得死則死矣,公道自在人心,可惜百姓們也未必念你的好,因為原本渾渾噩噩,至少還能活下去,你一來,陰魂遍野,倒像是你招來的……到頭來,朝廷要治你得罪,同僚要奪你的命,百姓要指著你的脊樑唾罵……何苦來哉?」
「這……這麼說,眼下七閩道的亂相,根本是個解不開的死結?」晴山瞪大眼睛,既驚且懼。
「死結?」步安搖搖頭,有些悲哀道:「眼下的七閩道,何嘗不是這天下的縮影?以晴山所見,別處的百姓不渾渾噩噩?別處的富人不吃人?越州、嘉興、鄞州哪裡不鬧鬼?可有哪裡的官府真替百姓著想了?世上修行人自詡正義良善者幾何,為何七司衙門只有一個……哈,你看,偏偏七司衙門的鬼引,過時不批了。」
晴山聞言抬頭,一臉認真地看他,彷彿聽出他這驚世駭俗的說法中,蘊含著某種特殊的含義。
「步公子,」直到這時,躲在角落的影龕才忍不住出聲:「難道就沒有法子解開這死結?」
步安搖搖頭,既不說有,也不說沒有,起身道:「都去睡吧,趕了這麼久的路,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說著,便自顧自往客棧後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