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上回不行這回行
早在七司走出越州的那一刻,步安就知道,這其中有很多人,再也回不到江南了。
可即便如此,當洛輕亭報出一百四十六這個數目時,他還是覺得心揪了一下,彷彿被人一拳打在了胸口,一時喘不上氣來。
五十多個弟兄,有些他叫得出名字,有些只隱約記得長相,都已經長眠在七閩大地。
所謂志在天下,看似豪邁,卻也意味著過去將來,會有無數個這樣的時刻。可有些事情,只要踏出了第一步,便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因為一旦收手,已經付出的那些,就會變得毫無價值。
為了讓死去的人,死得重如泰山,就得冒著死更多人的風險。這真是個囚徒困境一般的無奈處境。
步安在想,或許神州歷史上,許多草莽英雄,也都像他一樣,起初衝冠一怒,後來則或多或少是因為沒有退路,而被局勢逼著向前的。
坐在寧陽縣的客棧院子里,他隱約想起,自己剛從天姥山下來時,只不過想要一個立足之地,想要擺脫贅婿的身份而已。是因緣際會、陰差陽錯,甚至是別人因誤會起的期望,讓他走到了眼下這一步。
他不缺謀略,也有關鍵時刻豁得出去的膽識,可畢竟從未肩負這麼多人的性命……這是他必須要去學著面對的處境。
沒有人能教他怎麼做,但他能感覺到,七司眾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是把他當做了主心骨。他的一言一行,都會影響到所有人的心態。
所以,悲傷得適可而止,此情此景,更加不能沉默得太久。
這麼想著,步安站起身,從洛輕亭手中接過一件深灰色的大氅,抖開,披上,笑著看向眾人:「威風么?」
「威風!」
「威風八面!」
「步爺好威風!」
人群都笑了起來,壓抑的氣氛一掃而空。眾人一個個接過大氅,學著步安的樣子披上,遇上大小尺寸不合適的,便在鬨笑聲中找人交換。
林惟均站在一旁,看得心有所感。
假如有人告訴他,就是眼前這夥人,在過去九天里,連屠三岡、永定兩個縣的上千妖物,殺了包括兩位知縣在內的四十多個士紳,又接連滅了大大小小千餘只鬼,不知道他又會作何感想。
「將軍這趟回來,得住上一陣子吧?」林惟均有些沒話找話。
步安隨口「唔」了一聲,接著問道:「這兩天邪月夜,縣裡沒有鬧鬼?」
林惟均趕緊稱是,說將軍威風,嚇得陰魂都不敢冒頭了。
步安笑了笑,任由他胡謅,心中自然曉得,寧陽縣是因為鬼氣早被自己包圓了,才沒有再鬧鬼。事實上,他比宋尹廷他們更有信心對付拜月教,便是仗著這個優勢。
「你去通知本縣百姓,定閩軍接著募兵,條件還跟之前一樣。想辦法都通知到了,別漏了哪家哪戶,也別動強攤派,只需知會一聲即可,明白了么?」
步安說完這句,看也不看他一眼,林惟均卻嚇得趕緊退了出去,直到出了客棧,才伸手去擦額頭上的冷汗。
林惟均一走,客棧后廚便開始生火造飯,動手的都是七司自己的人,殺的豬卻是林員外找人送來的。
經過這些天日夜相處,薛采羽已經與七司眾人熟稔得很,一路上殺妖除鬼時,每逢晴山奏曲,眾人總是將她讓到晴山身旁。
因此這些日子下來,她非但靈氣收穫頗豐,連修為也明顯增長,面色更是紅潤,渾身都有了氣力,再不像先前那般病懨懨了。
她忙前忙后,幫著操持灶房,臉上抹了灰也毫不在意。丑姑看在眼裡,不但沒有阻止,反而高興得很——小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快樂,即便老爺在世,看到了也會高興的。
然而薛采羽心中,並不全是開心事,進進出出灶房之餘,她總是留意著步爺在院子里的一舉一動。
七司都是些眼尖嘴快的江湖人,有人瞧見她的異樣,便故意大聲說笑:「薛姑娘怎麼老盯著步爺看,再這麼看下去,晴山統領怕是要不樂意了!」
薛采羽聞言滿臉通紅。
晴山姑娘見狀,以為她也對步公子芳心暗許,雖然心裡酸酸的,可這些日子,親眼瞧見薛姑娘救了不少弟兄的性命,早對她懷有好感。便故意裝作大大方方的樣子,走近薛采羽,低聲勸道:「薛姑娘若是有什麼心事,直管跟步爺說就是了。」
薛采羽稀里糊塗來到了步安面前,神情局促之極。
晴山站在遠處,生怕被人當做「妒婦」,想看又不敢看,不看又不放心,看了又怕糟心,一雙素凈縴手,攥著衣襟下擺,心中幾分酸楚,萬般糾結。
步安從來敏銳,這時卻正好想著心事,沒有留意到這一切。
直到薛采羽在他身邊站了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
「怎麼了?找我有事?」他好奇道。
「那個……」薛姑娘低著頭,「定閩軍……募兵之事……上回……這趟……」
天可憐見,薛姑娘真的是被誤會了。
她聽步安跟林惟均說起定閩軍,想到上回因為自己的過錯,害得定閩軍一個人都沒招上來,直到現在,仍然是個心結。
步安見她小心翼翼的樣子,也無意再捉弄,莞爾笑道:「上回招不上人,這趟卻不一定。」
薛姑娘一臉疑惑。
「我們臨走之前,晴山姑娘露了一手絕活,經過這些日子,應該已經醞釀得差不多了,縣裡的百姓,哪個不想自家子侄能學到個一鱗半爪,也好在這亂世里活出個模樣來。」步安頓了頓,笑得頗有深意:「更何況,還有林員外幫著咱們。」
「林惟均?步爺不是不許他動粗強派么?」薛采羽仍舊不解。
「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咱們不在的這些天,你猜林員外有沒有橫行鄉里?」步安搖搖頭道:「就算他知道分寸,怕也約束不了手下那些兵痞吧?百姓們受了他們的氣,吃了他們的虧,最好的辦法,自然是投入定閩軍,從此地位比之縣裡兵痞還高上一籌。」
「步爺上回說,自會想辦法的……便是這個辦法么?」薛姑娘面色漸漸鬆快,似乎這些天來,始終壓在她心頭的負擔,正在慢慢消解。
「怎麼?你還有更好的法子?」步安笑著問。
「沒,沒沒,」薛姑娘連忙擺手,笑吟吟道:「步爺這法子好得很,采羽笨得很,壓根就想不出別的主意來。」
說著,她便一溜煙跑開去了。
晴山雖然沒有往這邊看,但還是隱約聽見了她與步公子的對話。此時心中歡喜,卻又暗暗覺得,自己剛才的樣子,實在有些丟臉。
見薛姑娘走近,晴山笑著瞪了她一眼,柔聲低語道:「姐姐也真是的,些許小事,幹嘛藏在心裡。」
薛采羽方才心事重重,這會兒這才瞧出她的心事,故意低頭道:「別的事不敢說,說了怕妹妹吃味。」言罷,惡作劇似的朝晴山吐了吐舌頭。
兩人頓時都笑了起來,笑得各有滋味。
素素看在眼裡,氣得連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