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臨行更飲酒一杯
隆興二年閏十二月二十三,除夕夜,恰巧是邪月落山後的第三夜。
漳州城裡處處張燈結綵,不時有爆竹聲響,街上已經沒什麼人,有心急的人家,已經將迎新的對聯貼出來了。
整個城市都洋溢著喜氣,而那場即將引起七閩道局勢動蕩的巨變,還沒來得及進入百姓的視野。
便如天子和汴京都離得太遠一樣,七閩道布政使張承韜也好,都指揮使宋尹廷也罷,對於尋常人家來說,也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只要影響不到自家的小日子,哪怕他們斗得你死我活,也充其量化作戲文上樓塌樓倒的感嘆而已。
然而,這個年,對於漳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員來說,卻實在難熬。
往年這個時候,布政使府邸門前,遞帖子約著年後拜見的、直接帶著年節孝敬上門的,亦或是與張家攀上了親戚,有資格能在除夕之夜過來坐一坐,討上一杯酒喝的,早就擠得摩肩接踵了。
可今年,九龍江畔的那間氣派大宅,居然大門緊閉,門前連個人影都沒有。
早在幾日之前,藩台府邸便忽然人去樓空,只剩一個又聾又啞的老奴,一問三不知。
便有人猜測,藩台大人纏綿病榻,終於是過不了這個年了;也有人說,是宋尹廷忽然下了狠手,連帶著府中兩位聖上親賜的宮女,都沒能倖免;更有人暗中揣摩,是不是張承韜幹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被那兩位宮女識破,因此殺人滅口,舉家遁逃了。
這其中,越是或多或少知道些內幕的,便越不敢聲張;反倒是全然蒙在鼓裡的那些小官小吏,將謠言傳得惟妙惟肖,彷彿這都是他們親眼瞧見了的。
而事實上,處在謠言漩渦中的張承韜本人,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漳州城。
此時此刻,張承韜便坐在九龍江畔,一間不起眼的宅子後院里,對著滔滔江水出神。
這些天來,他足不出戶,除了必要的餐食和活動以外,便一直是這樣坐著,幾乎跟外界沒有任何往來。
似乎他所有能做的,都已經做完了,而最後的結局會是怎樣,他已經無能為力。
即便在這個除夕夜裡,當兩位不速之客登門,一點不見外地在他身前石凳上坐下,張承韜仍舊不知道自己是勝了還是敗了。
三個人默默地坐了一會,全都看著江水,彷彿誰也不想打破這塵埃落定后的寧靜。
第一個開口的反倒是張承韜。
「來的真快啊。」他的口氣,像是在感慨時光飛逝,韶華易老。
「找那艘船花了些時間,都沒想到它走得那麼慢,最後還是在福州府永福縣發現的。」說話的人語氣平靜,臉上掛著平靜的笑,長長的髯須隨風而動,正是宋國公,而坐在他身旁另一側的,便是國公長子宋尹楷。
張承韜身子微微一顫,隨後又立即恢復了平靜,似乎這個結局,也在他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
「沒想到還是棋差一招。」他苦笑著嘆了口氣,卻不問宋家是怎麼知道那條船的。
又是長長的沉默,誰也沒有開口,只是這沉默中,蘊含著某種張力,並不是那種弦一斷便血濺五步的張力,而是愈加綿軟悠長,卻可以動輒影響天下局勢的張力。
仍舊是張承韜先開口,大約是身為敗了的那方,總是少一些矜持。
「我知道你們今晚過來,想知道些什麼。不錯,是我動的手腳,但我也是受人之託,直到這兩天才大約想明白,那種劍傷到底意味著什麼。」
「我不是要推脫什麼,棋差一招,自然是認命。」他一旦開口便收不住,似乎有一些話必須要講:「至於你們想問的,我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會說。就你們宋家來說,知不知道,其實也無關緊要了。賢文那邊,我已經修了書信,讓他穩重行事,此間事了,往後他也不會再給你們找麻煩。」
「你說得倒輕巧。」宋尹楷低聲道。
張承韜瞟了他一眼,似乎覺得他還不夠格,這才看向宋國公道:「宋公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宋國公颯然一笑:「七閩道張承韜,你果然是個人物,擺了這麼多道機關,最後竟還留了一條退路。」
「宋攻今夜特地過來,不也是為了此事嗎?」張承韜苦笑道:「我也不妨直說,那人便是拜月邪教背後的舊神,只是不知道傳了多少代了,他不曾在我面前露過面,但我大約已經猜到他是誰。他抓了你宋家的把柄,過了今夜,你宋家也抓了他的把柄。對兩邊都好。」
宋尹楷直到這時,才意識到他說的是什麼。
沒錯,假如知道公孫劍法秘密的,是拜月邪教背後的那箇舊神,那麼他就是張承韜的最後一招棋。
公孫劍譜的秘密讓大梁皇帝知道,臨安宋氏會迎來滅頂之災;而那位藏在人間的舊神,一旦被揭穿了身份,同樣會死得很慘。
張承韜彷彿擔心宋氏父子沒有想透徹,自顧自說道:「你們宋家,也不必真的知道他是誰,只需今夜在這兒多坐一會,過了今日,不再去找賢文的麻煩。那人便會覺得,你我之間已經做成了一樁買賣。如此絕戶之計,都能讓你們留著賢文不動,還能是什麼買賣呢?」
「又何必做戲呢。今夜我便放下話來,只需你說出那人身份,我絕不為難你的子女。」宋國公爽快道。
「我也只是猜,猜得未必准,若是說了出來,宋公敢去試探嗎?」張承韜盯著宋國公的眼睛,笑著問道:「我猜不敢,因為萬一試探下來,是我猜錯,你們反而露了馬腳。所以何必庸人自擾,就當已經知道了便是。」
宋尹楷一邊聽著,一邊眉頭緊蹙。他似乎明白了,那天爹爹對尹廷說的那段話,有多玄奧。
眼前這位七閩道布政使,也與通天羅漢一樣,只不過恰恰反其道而行。
他明明猜到了那人的身份,卻偏偏不說,甚至告訴你,不說才對你有利。可宋尹楷站在宋家的角度,竟然覺得,這話是有道理的。
你明明恨他入骨,可就是不能斬盡殺絕,因為一旦如此,等於是告訴了拜月邪教身後,那個知道了公孫劍譜秘密的人,他張承韜臨死也沒能給出有價值的情報。
「好吧,你不說也無妨。」宋國公忽然悠悠道:「我也差不多猜到了。」
接著兩人相視一笑。
宋國公接著慨然道:「你這裡有酒嗎?今夜除夕,我父子陪你喝上一杯,也算為你送行。」
「九龍江畔論英雄,臨行更飲酒一杯,也無憾了。」張承韜同樣笑得豪邁。
……
隆興二年除夕之夜,七閩道布政使張承韜死在別苑之中,劍傷透胸而過。
身邊唯一的下人,自縊而亡。
苑中還擺著一桌酒,看上去像是臨死之前,剛剛招待過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