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世上聰明人太多
屠瑤不過是一句玩笑話,自然也就沒把步安的應對放在心上。
安排完工匠修葺院子,步安照舊帶著兩個和尚出門轉悠。屠瑤原本喜靜,不愛到處走動,奈何外頭砌磚壘牆有些吵鬧,於是吃過午飯不久,也領著宋青出門去了。
等到傍晚時分,兩撥人都從外面回來,趁著晚飯還沒從酒樓送來的空擋,宋青便有意無意地跟在步安後頭,沒四下沒有別人了,才輕聲問道:
「步安,你……你老實說,我和師尊沒到江寧之前,你是不是總在風月場里泡著?」
步安聽得一愣,扭頭問他:「你聽哪個說的?」
「這還用聽誰說嗎?」宋青咂咂嘴,接著搖頭晃腦道:「我其實也知道的,才子騷客嘛,總要逛逛那種地方才有靈感的……可你……可你……可你也該帶我去見見世面嘛。」
「你胡說什麼呢?小小年紀不學好,天天一提修行就犯懶,動歪腦筋的本事卻不小,看我不告訴師尊去。」步安威脅道。
「我哪裡胡說啦?!你寫的……寫的那些個淫詞艷曲,師尊聽得連連皺眉呢!我替你把好話說盡,你卻還倒打一耙!」宋青急道。
步安只覺得額頭三滴汗,真叫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那天不過嫌那幾個風塵女子聒噪,隨手應付了一首打油詩而已,怎麼到了宋青嘴裡,就成「那些個淫詞艷曲」了。
他頓時打點精神,將宋青拉到僻靜處問道:「你給我說說,外頭都是怎麼傳的?」
「怎麼傳的都有,總之是說你風流。還說你鐵齒銅牙,得理不饒人,又說你膽小怕事,陰夜裡都不敢出門。」宋青想了想又道:「我其實有件事,沒怎麼鬧明白,又不敢問師尊……」
他很是認真地看著步安道:「一樹梨花壓海棠,是個什麼意思?為什麼他們說,偏是這句最香艷?」
步安白眼都快翻到後腦勺去了,心說這下屠瑤多半誤會大了,存著一絲僥倖問道:「師尊都說什麼了?你又是怎麼替我說好話的?」
「師尊自是一句話都沒說,不過我看她的神情,像是很不高興。」宋青故作老成地搖了搖頭,接著又道:「我就說啦,你眼下手頭闊綽,便是留戀勾欄瓦肆,也是人之常情。至於刻薄、惜命,也是一樣的道理。少年得意,誰能沒點脾氣?又有哪個大財主不惜命呢?」
「你這叫替我說好話?」步安氣得差點吐血,心說你這分明就是蓄意補刀。
「那我還能怎麼說?」宋青聳聳肩:「難不成說你是被人誣陷了?那麼多人吃飽了沒事幹,挖空心思,全為了編排你?」
步安也無語,只因這些名聲,倒有一大半是自己刻意為之,只不過留戀勾欄瓦肆,專寫些淫詞艷曲……真是從何說起。
見他一言不發,宋青忍了一會兒,又嬉皮笑臉問道:「老實說,你跟花道士鄧小閑,到底怎麼認得的?」
步安瞪了他一眼,氣呼呼走開了。
宋青若有所思般喃喃自語道:「我早該想到的。」
……
吃晚飯的時候,屠瑤話很少,像有許多心事。
步安主動說起這些天來遇到的趣事,屠瑤也顯得興緻索然。
宋青大約是覺得,有了步安充當反面典型,他便可以把憊懶的帽子摘了,低著頭往嘴裡扒飯時,難免露出一絲竊喜。
晚飯過後,屠瑤早早便回了屋,步安來回來去轉了幾圈,躊躇了一陣,終於還是過去敲門。
「進來吧。」屠瑤像是知道來的是誰,也沒問他有什麼事。
步安進得門去,見屋裡已經點了燈,燈下是文房四寶,看樣子,屠瑤正打算寫些什麼。
「師尊……」他努力笑得自然些。
「近來朝中發生了許多事情,你都知道嗎?」屠瑤看著油燈,隨口問道。
「……大致知道一些。」步安不知道屠瑤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只好把醞釀了好一會兒的說辭,都暫時壓著。
「說說你知道的。」屠瑤的神情有些落寞。
「聖上裁撤了中書省,大梁朝從此再無左右丞相。」步安想了想道:「以燕幽一時一地的危局,名正言順地將師尊的父兄逐出朝堂,聖上應該是覺得這個代價可以接受。」
屠瑤點了點頭,臉上沒有露出一絲意外,彷彿是覺得,步安能看清這些,是理所當然的。
「哥哥接受任命時,便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了。」她忽然看向步安:「你可曉得,他為何還要領命守燕幽?」
「……人在做,天在看。」步安的神情漸漸凝重。
屠瑤略顯欣慰地點了點頭,接著輕嘆一聲道:「上回越州一別,我便一直在想你的那幾個問題,略有所得。」
步安記得,那是自己為了證明對儒門英靈沒有敬畏心,而對儒家治世理論提出的置疑,因此沉默不語,只等她說下去。
「人之為人,終究與野獸不同。」屠瑤自言自語道:「百獸以虎為尊,強食弱肉;假如世人也只論修為,強者如虎,為所欲為,弱者如螻蟻,任人踩踏,這天下豈不成了煉獄?」
「舊神以力為尊,終於自吞苦果。而先賢諸子,或揚仁義,或立法統,或曰兼愛,或遵無為,或縱橫以牽制,或妙手以活人……便都是為了讓這天下,不至於淪為煉獄。」
屠瑤說到這裡,忽然話鋒一轉:「先聖修為通天,卻遵手無縛雞之力者為天下共主,你可知道其中緣由?」
步安聽得有些出神,隱隱意識到,腳下所踩著的神州大地,似乎並不只是玄幻版那麼簡單。
「惟其如此……」他頓了頓,覺得自己的結論有些詭異:「才能……才能將皇權關進籠子。」
直到這時,屠瑤才露出一絲驚異之色,沉吟半晌道:「你這說法,很是新鮮,道理卻是對的,正所謂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若天下共主便是天下修為最高之人,水又何以覆舟呢?」
「可如今的天下共主,只怕並非手無縛雞之力了吧?」步安平靜道。
屠瑤苦笑著搖搖頭,有意避開了這個話題,轉過頭去看著面前空白的宣紙道:「這世上聰明人太多,但全是聰明人也不妙,總得有些傻子,譬如我父兄,又譬如你師尊我。」
她今夜這些話,彷彿想到哪裡是哪裡,前言不搭后語,步安卻聽懂了。
原來師尊不是誤會了他,而是恰恰懂他,知道他為何要裝作孤傲而不合群,也知道他為何要謀一個怕事的名聲。
這女人實在太過聰明,可她眼下之意卻很明白,她是有心要做一個傻子,像她父兄那樣的傻子。
而今夜她回來之後,顯得心事重重,大概只是因為,看出步安有意趨利避害,內心其實是有些失望的吧。
「師尊……」步安這一句師尊,是打心底里喊出來的,可臉上的神情卻分明痛苦而為難:「你這是何苦呢?」
屠瑤悠悠道:「逐月大會,或許會有意外,可在這意外發生之前,它終究是為共商逐月大計而起。我今日若是躲了,當初又何苦學儒?」
「假如必有意外呢?」步安沉聲問道。
屠瑤笑了笑:「步安,這世上有些東西,要比性命重些。你眼下未必覺得,往後或許會明白的。過幾日你離開江寧時,把宋青帶上吧,我原本就要送他走的。」
「師尊……」步安想說,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比你的性命更重,可還是生生忍住了,沒有說出口來。
屠瑤等了片刻,見他沒有後文,便指著面前的筆墨,笑道:「原本是想給父兄寫封信的,呆坐半天,也不知道該寫些什麼……不如你來幫我寫首詩吧。」
步安聞言起身,苦笑著搖了搖頭:「師尊,我不會寫詩。」
說著竟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