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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0章 今日因結來日果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江寧城中秦淮河畔遊人如織。


  珍饈樓上,食客們談論的話題,仍舊離不開三個多月前那場震驚世人的突變。而前些日子玄武五洲隱現的傳聞,即便有官府出面澄清,也擋不住世人的獵奇之心。


  間或有人說起新上任的江淮道布政使,便有消息靈通人士,故作神秘地透露,非但新任藩台是帝黨官員,就連江寧水師,上上下下也都換了人了。


  便有衣著華貴的中年客人嘆道:「邪月當頭,這江淮道上又是媚黨當道,百姓的日子怕是更加難熬了。」


  「當官的,還不都一樣?」店家小廝低聲嘟囔了一句,卻被掌柜瞪了一眼,趕緊跑開去了。


  店家開門做生意,自然湊著客人的興緻,挑人愛聽的說,只是遇上這般好談國是的客人,掌柜的多半只當沒有聽見,輕易絕不參與其中。


  那中年客人卻顧不得這麼多,繼續高談闊論,言辭之間,顯然是對忠孝仁義推崇備至,覺得眼下儒家失勢,乃是天下大亂之兆。


  這人已有四五分醉意,說得興起,卻瞥見窗邊有個道士模樣,自蘸自飲的客人不住搖頭,便提了酒壺,搖搖晃晃地來到那人面前,正色道:「這位真人,莫非是覺得我所說的,全無道理?」


  這道士大約四十歲上下,穿一身玄黑道袍,生得清瘦,鬍鬚稀疏,頗有幾分出塵之味。


  但那中年酒客稱他「真人」,倒不是指的修為境界,而是世道如此。見了道士稱真人,見了和尚叫法師,都是市井中常見的稱謂,說著不當真,聽著卻舒坦,總好過叫「雜毛」或是「禿驢」。


  與那富態中年同行的客人,見狀便來拉他,還忙不迭朝那道士告罪。


  「無妨無妨。」那道士卻微微一笑,攤手請那半醉的中年落座,神色平和道:「你說儒家勢落,天下必定大亂,何以見得呢?」


  富態中年被朋友一拉,又見面前這人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酒意頓時醒了大半,卻不願當著這麼多客人,折了面子,當下端正坐姿,很是認真地反問道:「真人難道覺得,忠孝仁義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照你這麼說,新仁江淮道布政使張佐易便是無君無父,不仁不義之輩么?」道士淺笑道。


  富態中年被問得一滯,即便酒壯人膽,他也不敢當眾將一朝廷命官罵得如此不堪。


  那道士卻沒有糾纏,隨即又問道:「神州之大,足以令耕者有其田,也足以庇得天下寒士,為何有人坐擁良田萬頃,廣廈千間,卻有人露宿街頭,忍凍挨餓?」


  不等那富態中年說話,道士又道:「大梁中興兩百餘年,世代君儒共治,可我問你,這兩百年間,天子終究是一人,天下儒生卻多了幾許?代代出將入相的世家又壯大了幾許?」


  這下便有其他食客附和道:「扈江書院不知有多少田地,卻從來不繳皇糧。」


  那富態中年悻悻然提著酒壺走開,仍舊逞強般小聲嘟囔:「你是道家人,自然看著儒家不順眼,可這大梁的天下,畢竟是儒家幫著太宗皇帝打下來的。再說儒官視百姓為子民,天下人也不都是眼瞎的。」


  那道士颯然一笑,不再與他糾纏。


  而在這時,樓上雅座中,正有一儒一僧對坐,面前桌上擺著的清淡素食,動都沒有動過。


  剛才樓下的對話,自然傳了上來,兩人此刻的沉默,或許也與此有關。


  「大師,我宋家在杭州,坐擁良田千傾不假,卻都是先帝所賜,百餘年來從不曾強買過百姓一寸田地……」


  說話的正是宋蔓秋的父親宋尹廷,而此刻坐在他對面的,則是江寧棲霞寺方丈圓啟。


  「施主多慮了,鄙寺不願牽涉其中,只因廟小勢寡,經不起大風大浪。還望施主海涵。」圓啟方丈心平氣和道。


  「貴寺至寶失竊,難道也就這樣算了?」宋尹廷蹙眉道。


  「諸般因果,皆有定數,何必強求。」圓啟方丈仍舊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不為所動。


  「大師……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何解?」宋尹廷又問。


  圓啟方丈沉默片刻,搖頭道:「施主所言極是,然而鄙寺上下,千餘僧人,善戰者不過數十,實在有心而無力。」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正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今日退一步,明日便是十步百步,終有退無可退之日。」宋尹廷頓了頓道:「今日之因,來日之果,還望大師三思。」


  「施主不必再說了。」圓啟方丈緩緩合十道:「貧僧也想快意恩仇,可身為方丈,不得不為闔寺上下的僧人做打算,為鄙寺千年基業計較……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說著便起身離去。


  宋尹廷也站了起來,卻沒有追上去。這一刻,他心中縱有萬般不甘,也無話可說了。


  他自七閩道北上,一路不知跑了多少書院與寺廟,踩爛了多少雙鞋,可哪怕是如圓啟方丈這般,有耐心聽他說完的,都少之又少。


  他當然知道,宋家不是頭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可眼下只有宋家站在風口浪尖,儒門中人卻個個都存著僥倖,避之唯恐不及。


  連天下儒門都是一團散沙,想要說動棲霞寺,無異於痴人說夢——圓啟方丈都不肯在山門之內見他,而是與他約在江寧城中,意思早已明白無誤。


  宋尹廷隨手扔了一錠銀子在桌上,往樓下走去,經過二樓時,瞥見床邊坐著的那位道士,只當沒有瞧見,那道士卻十分自然地跟上了他。


  兩人一前一後下了珍饈樓,混在人群中走出半里多地,宋尹廷拐進了一條小巷,緊接著轉過身來,冷冷道:「閣下跟了我十幾日了,不知有何貴幹?」


  身後道士好整以暇地看著他,搖頭笑道:「宋大人何必明知故問,貧道自然是來護送你北上的。」


  宋尹廷默默佇立,匣中靈劍微微顫動,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出鞘。


  而對面那中年道士只是笑吟吟看著他,彷彿根本沒有意識到危險。


  整條小巷裡,空氣像凝固了一般,四周院牆彷彿是在扭曲變形,隨時都會轟然垮塌。一隻通體漆黑的野貓沿著牆根走過,忽然停在了那裡,渾身毛髮豎立,身子卻一動不動。


  終於在某一刻,密布四周的壓力忽然鬆懈下來,黑貓噌地躥上了院牆。


  「……那便有勞閣下了。」宋尹廷冷冷地說了一句,隨即走過那道士身旁,頭也不回地走上了大街。


  道士喉結一動,咽了口口水,臉上凝固的笑容緩緩淡去,好一會兒才自言自語道:「杭州宋家,果然非同尋常……」說著也扭頭走出了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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