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風波又在點星殿
遠山層疊,濃淡暈染,如一幅意境悠遠的文人畫,只是點星殿前諾大的廣場空地上人聲鼎沸,破壞了這空靈的畫面,也沖淡了步安故地重遊的感慨。
眼前聚在這片空地上的成千上萬人,摩肩接踵、人頭攢動,彷彿是在趕一場廟會。然而稍加留意,便能發現,這些人神態氣質絕非尋常人等,顯然都是修為在身,其中半數是儒生,剩下的一半中,僧人與俗家裝扮的又旗鼓相當。
天姥書院向來是儒門求學的清凈地,加之式微已久,近百年來也未曾有過今日這般熱鬧的場面,闔院上下面對成千上萬蜂擁而至的修行人,即便準備了一個月多,也還是有些措手不及——步安從山下儒岱鎮來到這裡,途中竟無一人接引,便是例證;而此刻點星殿前喧鬧的緣由,同樣是因為天姥書院考慮不周。
簡而言之,來到天姥山的修行門派太多,即便每門每派都出幾個代表,也足以將點星殿擠得滿滿當當。江南各大書院和寺廟,多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自然不能將個英雄大會開成菜市一般,於是乎誰進大殿,誰又候在殿外旁聽,足足調整了兩個多時辰。直到步安來到之前,才堪堪敲定。
人群本來好不容易安靜下來,見又有百多人出現,自然又有人起鬨。
步安正要往裡擠,忽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像條泥鰍似的鑽出人群,既驚訝又凝重地看著他,沉聲問道:「步安……樓師姐不是說你已經走了嗎?怎麼還來湊這熱鬧?」正是半年多不見的宋青。
步安朝他搖搖頭,無奈道:「說來話長……師尊在哪兒?」
宋青也不回答,只是用力將步安往外推,嘴裡低聲嘟囔:「趕緊走,什麼也別問,趕緊走吧……」
沒推幾步,人群中便有人認出了步安,大聲招呼他的名諱。
現如今天姥步執道這幾個字,已經頗有些分量,一經提起,眾人便紛紛往這邊看。
宋青回頭看了一眼點星殿門口,許是看到了哪位書院師長正往這邊觀瞧,於是知道瞞不過去了,終於跺跺腳,白了步安一眼,氣呼呼道:「叫你別回來!」
「一退不如一進……」步安嘿嘿一笑,彷彿沒事兒人一般。
他身後站著的晴山與蔓秋,並不知道這句話的來歷與含義,宋青卻聽得一愣,旋即翻翻白眼,又嘆了口氣,輕聲嘀咕:「師尊剛回來時,以為你死了,連飯都吃不下。」
「是嗎?」步安微微一笑,心說師尊啊師尊,原來你心裡也還是有我這個弟子的。
便在這時,點星殿門內傳來一聲洪鐘般的嗓音,傳「步執道」入殿議事,其餘「閑雜人等」殿外守候——那嗓音步安一耳朵便認出來了,正是當初守在點星殿前,問他竹林一去多少年的大儒趙賀。
步安遠遠瞄了瞄點星殿大門,接著轉身對晴山、蔓秋點頭一笑,又迅速環視七司眾人一圈,便緊跟宋青擠進人群,往點星殿走去。
殿外空地上聚集的群雄,或是看著步安,或是看著那一百多看似閑散卻在坐落之間自有章法的「閑雜人等」。
而步安也在人群中瞧見了不少熟面孔,其中凡一同經歷逐月之變,之後又一同破陣而出的逐月社人,看向他的眼神與周圍人絕不相同——除了患難與共的情誼、無需言語的默契,還有一份唯獨經歷過生死巨變、血光殺陣之人,才能擁有的凜冽。
步安面帶笑意,閑庭信步一般跟著宋青穿過人群。
宋青不笨,他早知道步安今非昔比,但直到這一刻站在他跟前,沐浴著眾人滋味不盡相同的目光,才隱隱覺得他在山下可能不只是「長袖善舞」那麼簡單……
「一會兒進去別亂說話,也別逞強,即便有麻煩,師尊自會想辦法的……」宋青眼睛看著守在點星殿外的趙賀,嘴裡卻在低聲囑咐,語氣從未如此嚴肅過。
「我曉得的。」步安點點頭,邁出一大步,踏上台階。
這四十九級石階他一共走過三回,第一回是隆興二年三月的春試,第二回是四月里的春試補考,第三回則是老賊步鴻軒趕來逼婚,每一次的記憶都不怎麼樣,今日或許也不例外……
殿門敞開著,步安不等人傳話,便徑直邁過門檻,抬頭看去,昔日寬敞無比的大殿,眼下竟顯得如此擁擠逼仄。
大殿兩側,各有近百人盤膝而坐,只留下當中一條過道,步安一入殿中,便覺得許多雙眼睛齊刷刷朝他看來,卻仍舊沒人告訴他,哪裡是他的位置。
他嘴角微微揚起,全無所謂一般正視過道盡頭,只見殿首正中是一位體型微胖的中年,坐在他左右兩側的則是兩位老者,步安心說,中間這人必是溫親王了,只是不知道他身邊哪一個是屠良逸。
他一邊往前走,一邊拿餘光掃視,便發現殿中多是上了年紀的儒生與僧人,其中赫然便有靈隱寺舍難大師。
路過這老和尚身邊時,步安腳下稍慢,竟朝他抬了抬眉,打了個略顯戲謔的招呼,老和尚為老不尊,也朝他嘿嘿一笑。
周圍凡瞧見這一幕的,都有些驚訝愣神,便是坐在長輩身後的仰修也覺得步安此舉,透著些玩世不恭,甚至不知輕重。
「步執道……」忽然站起出聲的,正是春試那日的考官,大儒費永年。費大儒嗓音中正平和,不像是要興師問罪,聽在步安耳朵里倒覺得有些親切。
「弟子在。」步安原地站立,拱手作揖,滿滿當當的大殿忽然變得安靜異常,只剩下他自己的聲音在回蕩,而他倆上掛著的淡淡笑意,竟然漸漸淡去,代之以微微皺起的眉頭。
費永年一旁盤膝坐著一位常服老者,雖然低著頭,卻實在熟悉得很,不是嘉興知府張懸鶉又是何人?
而張懸鶉身旁坐著的同樣是步安的老熟人,曾任七閩道劍州府昌泰縣知縣,眼下應當已是劍州知府的陳闕安……
步安緩緩搖頭,臉上笑意重現,只是笑得無奈而沉重,心中更是沉渣泛起、百感交集。
他雙臂交叉抱在胸前,一邊等著費永年的下文,一邊在人群中尋找那一襲熟悉的白衣。
「諸公,今日本當坐論天下,然而天姥書院有一樁家務事,需先行做個了結……」費永年一言及此,低頭道:「張大人……」
張懸鶉聞言身子微微一晃,緊接著緩緩起身,朝眾人拱手行禮,眼神遊走間唯獨避著步安。他清了清嗓子,隨即朗聲道:「在下張懸鶉,曾任嘉興知府,不過……說來慚愧,張某人自去歲上任以來,空有知府之名,未有知府之實……闔府事務,全由步執道一言而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