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分寸
這兩日,沐家倒是難得的平靜。
沐凌晨回到軍中處理公務,早出晚歸。凌寒在家養傷,不是在屋裡看書就在院子里閑坐。
許是被凌寒山崖救書瑤的舉動打動,許是也有些後悔當日祠堂里對凌寒的酷烈,自從北山回來,凌晨並沒有特意跟凌寒說什麼。凌寒也格外的謹言慎行,從不多說話。兩人就這麼沉默的和平著,倒是也還好。
午後,天氣晴朗,陽光暖和無風,凌言約了凌寒下棋。凌寒本來不是很擅長圍棋,不過,也不好掃了凌言的興緻,就陪著他在院子里下棋。凌豪喊明傑跟他一起打羽毛球,明傑笑凌豪又打不過在及還要打。凌寒陪著書瑤畫畫,小鳳看著也喜歡畫畫,就一起搬了凳子架起畫板畫畫。
明傑不停的調動著凌豪在網前跑來跑去,凌豪累的氣喘吁吁還是敗下陣來。
「小鳳,我要喝水……」
凌豪徑直的坐在草地上喊。
「你自己倒水去,小鳳跟我們畫畫呢……」
凌華道。
凌豪撇嘴。
明傑進屋拿了茶壺,先給凌言和凌寒倒水,又給凌豪遞過去了水。
「哎,別說,小鳳這畫畫的真不錯,好像震旦大學有美院,美院春季入學,可能快考試了,你要不要考考試試?」
凌豪湊在小鳳旁邊道。
小鳳連連搖頭:「那是少爺小姐們才去讀書的,我就是畫著玩兒,讀書也就識幾個字,考不上,也不要去考……」
凌豪搖頭:「哪有誰規定什麼人去讀書什麼人不行的,文化課你聰明好好補習補習就行,你畫的真的不賴的呀……你要是去考試,那些少爺小姐們還考不過你呢……」
凌豪說的認真,小鳳已經羞紅了臉。
「四爺沒事兒拿我開玩笑,你玩你的去,我跟小姐畫畫兒……」
「你傷的怎麼樣?明天去北平的話,行嗎?」凌言一邊下棋,一邊問道。
本來,在北平的時候,就同許遠征說好,他們在母親忌日之後就返回北平就職的。早也買好了明日返回北平的車票。只是,眼下,凌寒確實傷的不輕。雖然平日里他也如常起坐行走,可是不經意牽扯到傷口仍是見他皺眉咬牙忍痛的樣子,若真是去軍中,怕到底是難以應對的。
那一日,凌言陪著凌寒在祠堂呆了半夜,那慘烈的傷,凌言想起來仍覺得可怖。
「沒事兒的。我還是趕快的走吧……」凌寒道,一子落下,又哎呦了一聲:「我這根本下得不行,我又要輸了……」
凌言無奈的一笑。
凌華舍了書瑤,坐在他們的旁邊,也是家長臨行之前的諄諄教導。
「我是極不贊同你們都去北平的,不過,既然已經定下來了,你們也都多加小心,真是有個萬一的,咱們也自然是有別的辦法,不值得跟那些政棍們一般見識,只要是安安全全的就行。」
凌華道。
圍棋已經不下了,凌言一邊聽大姐說話,一邊收拾著棋子。
「大姐,你放心吧,我們會注意的。」
凌華點點頭,安慰的看看凌言:
「我是最放心你的。你自小就知道分寸,性格也柔和的。看你在上海那麼謹慎周全,在北平也一定能夠安好的。倒是三兒,你就不能讓大姐省省心……」
凌華看著凌寒,嘆氣。
凌寒伸手握住大姐的手:「讓大姐操心,是弟弟的錯。不過,我們都已經二十幾歲了,不是小弟那般的年紀了,我們都有分寸的,大姐不用太掛心。倒是小弟,還是調皮的年紀,大姐要多多費心,也要多多的耐心呢……」
凌寒話說的很溫和,也是話裡有話。
凌華白了凌寒一眼:「你且自顧不暇了,還想著的多呢……那個小東西的日子,比你們好過的多……」
不遠處,凌豪坐在書瑤身邊,拿著書瑤的畫筆,幫書瑤畫畫。叔侄兩個一邊畫還一邊商量,玩的不亦樂乎。
「本來是難得的聚在一起,這說著又得分開,要是揚城上海這樣的距離,十天八天見一次也是容易,到了北平,距離遠了,也比不得家裡自在了……」
平日里是再強勢的女性,此刻凌華多少是有些傷感。
「亂世如此,大家活得都不容易……大哥說得對,我們在北平,還能多幫襯一些大哥,也是沐家多安穩一些,沒什麼不好的。」凌寒道。
「你早知道這些,怎麼就跟你大哥……別的不說了,你這次可不許胡來了。我看不過去他打你,但是,你要是敢胡來,我也不饒你的。」
凌華嚴厲的說道。
凌寒連連點頭:「是,是……」
自己在大姐和大哥心中就是叛逆的不孝子弟,連平日里最疼自己的大姐都板起臉來教訓,他也只有點頭認錯的份兒。
不一會兒,凌豪拿著一幅畫遞了過來,畫是鉛筆畫,畫的就是剛剛一家人的情形。
「看看我畫的怎麼樣?」凌豪道。
凌寒接過來畫,細細的看著。畫左邊是凌寒與明傑打羽毛球,中間側上方是大姐與書瑤在畫畫,右邊是自己與凌言在下棋。人物畫的惟妙惟肖,羽毛球上的羽都畫到纖維畢現。只是,畫里並沒有小鳳。
「凌豪,你說這是你畫的?」凌寒挑眉,審問一般。
「小鳳畫的……」凌豪最怕凌寒,看著凌寒懷疑,他立即招認。
「畫的很不錯呀,很有心了……」凌言贊道。
凌豪連連點頭,就像誇獎自己一樣的開心:
「對啊對啊,我也是這麼覺得。剛剛她畫了一束雛菊也很好看呢……我說她可以考上美院的……讓她跟我和大姐去上海考我們學校美院吧。我覺得她一定能考上!」
凌豪篤定的說。
「你腦子都想什麼……」凌華哼了一句。
凌豪掃興的撇嘴,仍舊嘟囔著:
「人家明明畫的很好……」
「去試試也沒什麼不好啊。要是她能考上就去讀書么……沐家再雇一個傭人也沒什麼難的……」凌言倒是很贊同。
凌寒也附和:「是挺好的啊,試試唄……」
「那我跟大哥說,小鳳,你過來,二哥三哥都說支持你去考美院呢……」
凌豪一邊說著,一邊把小鳳拽了過來。
小鳳站在幾個人面前,聽大家討論她去上學的事情,還是有些不大自在。
「我還是在家裡幹活吧……我考不上的,我就是隨便畫畫的。」小鳳道,大眼睛眨著。
小鳳和凌豪一般年紀,才十八歲,白皙的圓圓的臉蛋,一雙大眼睛很是明亮清麗,她梳著兩個辮子很是齊整的垂在身前,一身碎花的粗布衣服,全身上下洋溢著少女的青春朝氣。
「小鳳,你喜不喜歡畫畫,想不想畫畫?」凌寒問。
小鳳連連點頭,大眼睛閃爍著光芒。
「這就好呀,考上考不上總是要去試試的。文化課,讓凌豪幫你補習補習,回頭在上海也可以先跟著美中的去學學,要真是還不行,再回來也沒關係的。」
凌言道,說的很是溫和。
小鳳抿著嘴唇,看看凌言兄弟,又看看凌華。
「沒關係,怎麼都行。我那裡多住一個人多一雙碗筷也是沒問題的。」凌華笑著說道。
「我可以幫大小姐幹活!」小鳳迅速的介面。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太過於失態,小鳳又立即低下頭。
眾人都是會心的一笑。
凌豪最是興奮,拉著小鳳一通規劃:「沒事兒小鳳,你到上海啊,我教你文化課,還可以帶你去畫院學畫,你還可以給我做栗子酥,你做的飯比沈媽做的好吃……」
「小弟,小鳳是去讀書的,可不是伺候你大少爺的。」凌寒斥責凌豪,旋即又道:「要真是去讀書,就說小鳳是我們家表妹吧。」
凌豪連連點頭,一點沒有被凌寒的指責影響他的高興。
晚上眾人同凌晨商議讓小鳳去上海讀書的事情,凌晨也沒有意義。恰是前幾日,羅嫂也說孫子大了不用她看著了,她也打算是回來,是以,就決定著這一兩日接回來羅嫂,讓小鳳和凌豪一起去上海。
倒是明日凌言與凌寒都去北平,凌晨免不了把他們叫到書房多叮囑幾句。
凌晨慣常的說了些讓他們謹言慎行克己修身盡心履職的話,又交流了一下對政局的看法。
派系林立,交錯複雜,就算是政壇老手也是稍有不慎就滿盤皆輸,而揚城素來是傾向於獨立的,不想陷入派系紛爭,但是也不能完全脫離派系,否則極易成為其他派系鯨吞蠶食的對象。是以,他們依附於皖系,對皖系也是若即若離,凌晨也是希望著凌言與凌寒保持一個度,要堅持著對事不對人的原則,也要學著見機行事,不能死腦筋。
不過好在,凌寒去的是空軍基地是技術部隊,外行人一般難以插手,而財政部經濟司其實向來權力不大,雖然地方各派爭權逐利,不過,矛盾要不然集中在附院,要不然就是搜刮地方,反倒是名義上的財政部門被人看不上眼,也做不了主。
「你們做事做人我都是放心的,只是,北平已經是處處薄冰,真是要拿出十二分的謹慎!」凌晨叮囑著。
「是。」凌言與凌寒應對著。
「凌寒,我不問你,不是說我就忘了,這件事情,弄清楚之前決計就不會完。你最好也謹慎著點。你要是讓我再發現你作出一些離經叛道的事情,你就等著……」
凌晨恫嚇著凌寒。
該來的總會來,凌寒悶悶的應了一聲。
看得出來凌寒的執拗,然而,念及凌寒要遠行,凌晨還是壓抑著不滿。
「還有東北軍那邊,凌寒,你最好還是不要跟東北軍的人聯繫了。一旦有什麼情況,章林峰有的話說,北平的諸位大佬也有話說。彭慶哲和許遠征這兩位總統府國務院的秘書長斗得昏天暗地,你是許遠征的人,就有彭慶哲的人留心著你,你懂嗎?」
凌晨道。
凌寒點頭:「我明白,我有分寸的。」
「什麼叫你有分寸!」凌晨突然揚聲。
凌寒皺眉,嘆氣:
「大哥,就算是現在,章林峰東北巡閱使也是北平政府的官職,就算是東北和北平政府聯繫很少,那也不是完全沒有聯繫,如果真是有公務,我也不要見嗎?再說,我也有故交,我難道都避而不見?我說我有分寸,這不對嗎?」
凌晨眼中已經帶了怒意,凌寒卻只做無視,一字一句的說,把凌晨的話頂了回去。
「凌寒!」凌言斥責他:「你怎麼跟大哥說話的?」
「對不起,大哥。」凌寒應承著道歉。
凌晨長長的呼氣,耐著性子。
「凌寒,你是不是怨恨我?」
凌寒搖頭:
「沒有。我知道我錯了,大哥教訓的沒有不對,我沒有怨恨大哥。」
凌寒看著凌晨,說的很真誠。
凌晨點點頭:「我知道,可能我的做法你不一定認可,你很難接受,不過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你應該知道,你既然叫我一聲大哥,你最好還是順從一些。」
凌晨盯著凌寒,目光灼灼。
「是。」凌晨話說到這份上,凌寒除了無奈,已經是無話可說了。
既然是人家子弟,就是要有子弟的分寸,去國多年,他也沒有辦法去跟大哥說天賦人-權人人平等的思想。
封建思想根深蒂固,不是清王朝倒了,不是袁世凱敗了,就結束了的。
「你的傷怎麼樣?」凌晨緩了緩道,語氣也溫和了許多。
「不礙事了。」凌寒道。
「我看看……」凌晨道。
凌寒大驚,連連搖頭:「我真的沒事兒了大哥……」
凌晨依舊堅持著。
凌寒皺眉。
也許,凌晨是好意,但是,這對凌寒來說,更多的是屈辱的感覺。
「大哥,謝謝您的關照,我的傷不礙事了。真的沒事兒了……」
凌寒的聲音里已經是乞求了。
凌言看著凌寒,滿是同情和無奈。
凌寒性格格外的好強。從祠堂出來,他自己在浴室內沖了一身的冷水,都不肯讓凌言幫他敷藥,就算是換藥,他都是對著鏡子自己換藥,避了所有人。凌言給他找來長袍,說寬鬆一些會是舒服,他都因著自己平素穿西服,依舊堅持穿西服,不願意讓人看出異樣。
更何況,要查看他傷勢的是凌晨。
凌晨卻已經走到了凌寒的身前,伸手要去脫凌寒的西服。
凌寒無奈,緊皺著眉頭,咬著牙把西服脫去,又脫去了上身的馬甲。很明顯,凌寒脫衣服牽動著傷勢,依舊是抽痛著。凌寒咬牙忍著痛,三下兩下脫掉了衣服,仍在地上。
凌寒的背後傷漸次的結痂,更顯得猙獰,還有些較重的傷處,又因著日日的動,還沒有結痂,有幾處明顯是因著在北山山澗滾下,被劃得模糊一片的傷,因為傷口深了並沒有癒合的很好,仍有些鮮血,白襯衣上,也是有點點血跡。
凌言不忍,側過頭去。
凌晨也不由得皺眉,手撫摸在凌寒的肩膀,凌寒整個人一凜,挺直了脊背。
「你這樣去北平可是撐得住?」凌晨問,也是有些不忍。
「沒事兒。凌寒是軍人,這點傷不算什麼。」凌寒道,強自保持著平靜,可是,凌晨也能夠看出他胸口起伏,是勉強控制著情緒。
凌晨也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心疼他。這麼卓越的弟弟,本來該是他的驕傲,可是,卻讓他又氣又恨。
「你可也是最好長點記性!」凌晨道,轉過頭去。
凌寒挑眉,心中是委屈不屑,卻也是違心的說了句:「勞煩哥哥教導了。」
兄弟這樣說下去,既是沒有半點誠心,也是沒有效果,凌晨失望的擺了擺手,讓他們二人出去。
凌寒咬牙一件件的穿好了衣服,轉身快步而去。
只是一瞬,凌言看到凌寒眼中閃著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