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交舊雨

  北平城經過一場熱鬧大戲,又漸漸的平靜下來。寒冬臘月,冷風中是熱鬧鬧的年節的氣氛。


  受洛克菲勒基金會的資助,協和醫院將組織四名醫生去美國梅奧診所進行一年的培訓,新年過後啟程。蘇卓然作為醫院學術委的委員,其本身又是在美國受教育的,有美國醫生執照,所以他被委派作為帶隊的醫生,也一同前往。他將作為執業醫生在梅奧診所執業,不佔培訓名額。


  經過醫院多方面考核,陸曼卿符合條件,將作為培訓醫生之一赴美,意料之外,陸曼卿卻拒絕了。


  蘇卓然很是詫異,下班之後就找陸曼卿去問詢。開始,陸曼卿只是說自己在日本接受教育,英語水平一般,在美國學習生活會比較困難,蘇卓然馬上表示自己可以負責翻譯,能夠保證她的學習和生活。見蘇卓然如此摯誠,陸曼卿也不好再刻意的找借口,便直說,因為擔心凌寒。


  蘇卓然啞然,無奈。


  「對不起,蘇醫生。」陸曼卿微微的一鞠躬。


  蘇卓然搖搖頭:


  「沒有什麼對不起的。感情的事情,是兩人的事情。對一個人好,是一人的事情。這都沒有什麼不對的……我始終都是希望你幸福的。」


  蘇卓然是有著西方紳士般大氣溫和的男士。他優雅謙和,彬彬有禮。沒有經歷過風雨,他的身上,始終帶著溫暖的光芒。


  陸曼卿點頭,表示認可。


  「大家都看得到,我也知道,凌寒深愛的是綠蘿。甚至走到那間病房,我彷彿推門還能看到他們如膠似漆纏綿恩愛的樣子。但是,正如您所說的,對一個人好,是一個人的事情。我想看著他好……我擔心他,所以,就想留在這裡,能看到他的地方,看著他好好的就好。」


  陸曼卿一字一頓緩緩說著,不經意的,卻是眼淚暈上了眼睛。


  「走吧,我們去看看他們……」蘇卓然道。「我給沐凌言打個電話,問問他招待我們晚飯不……」


  陸曼卿一愣。陸曼卿猜測著綠蘿已經離開了凌寒,她看到報紙,知道凌寒帶領南苑航空隊空襲清宮,知道他在北平而不是去了奉天,知道他經歷了很多事情……她一直在猜測他做了什麼,她很想知道他怎麼樣,可是,她始終沒有見過他。


  蘇卓然的提議,陸曼卿當然很是歡喜,卻又覺得貿然,有些猶豫。


  「相識一場,到底是朋友。你不是說想看著他好不好嗎?去看看他不就知道了?」蘇卓然道。


  凌言從秦皇島回來之後,倒是見過蘇卓然。兩人多年的朋友,也是知無不言。


  「綠蘿去日本了,凌寒也便無牽無掛,當然是要回家了。凌寒受命他大哥在北平,他率南苑航空隊轟炸紫禁城呢,也是了不起。我見到凌言幾次,都是聽他講起,凌寒,綠蘿走了,估計著他心裡頭不痛快。不過,凌寒還不算是太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他夠硬氣,在軍中還撐得住……」


  一邊開車,蘇卓然一邊對副駕駛的陸曼卿解釋著。


  陸曼卿一時都不知道該如何接話:「謝謝您,蘇醫生。」


  蘇卓然倒是一愣,笑笑:


  「都是朋友,不用那麼說的。我年後去美國了,真是要再見也要一年往後了。我倒是很想親眼見著你幸福……有時間就寫封信。」蘇卓然道,始終有著笑意。


  陸曼卿連連點頭。


  若是沒有揚城慈愛醫院遇到那個隱忍的男子,也許日久,她可能真的會接受蘇卓然的。他實在是一個太好的人了。


  陸曼卿默默的想著,也祈禱著,他要遇到一個更合適的姑娘才好啊。


  凌言接到蘇卓然電話的時候,老傭人劉嫂正在跟凌言和凌寒商議晚餐吃什麼。兩個人都不算挑食,從來都是家常菜對付。聽著蘇卓然來做客,劉嫂很熱情的說,去做幾個特色的小菜來招待客人。


  「各路督軍都會來參與杜總理就職典禮和督軍們授勛儀式,大哥會乘專列來,到時候許遠征會在車站迎接,許遠征叫我也去……」凌寒隨手翻著報紙,說道。


  「你還是在南苑航空隊任隊長?」凌言問道。


  邵沛之已經官復原職,重任財政部長了。不過,凌言拒絕了再去財政部就職,跟這些官僚打交道,他又累又沮喪。對於此,凌晨也沒有表示意見,說他自己定奪。


  倒是凌寒此後的就任,凌晨沒有說。


  凌寒點點頭:「大哥沒有指示示下,我就先聽許遠征安排吧。再說,我就算是日後有調動,也還是先復原職比較好,畢竟我剛剛帶領航空隊有軍事行動。」


  凌寒想著這些事情,想著要見到大哥,就覺得有些煩躁。


  「我現在都不想以後安排打算這些事情了。大哥一句話比我想的有用處多了,我本來是身不由己的何必多慮……要是說以後,我猜測大哥可能調我回揚城了。杜祥和這邊一時半會兒比較穩妥的,可能是要開疆闢土的經營,但是大哥不喜張揚,一向韜光養晦,他肯定不願意我參與其中。再者說,大哥身體也需要調養,可能會把我要回去幫忙……」


  凌寒道。


  凌言聽著也是很有道理,點點頭表示贊同。


  「你說的在理,回家也好,還是安穩些。」


  「不過,我是從家裡偷跑出來的,真要回去,怕他也不會輕饒我……哼……算來算去我果真是一事無成,既平白遭了這些苦楚,也是所想之事皆不成。到最後,還是得聽大哥的……」


  凌寒負氣的說道。


  凌言也看得出來凌寒的糾結,卻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凌晨打電話對凌寒從來都是只問工作,半句其他的話都沒有,不提關於綠蘿的任何事情,其實這反倒是讓凌寒心裡更發毛,可是他又不敢多問。


  算著若是專列抵達,大哥的衛隊肯定也是要來的。最少要安排十四五人的住宿。凌寒告知了劉全夫妻,讓他們將後院的房間生了爐火,準備好鋪蓋。凌寒給了他們錢,叫他們只管僱人安排,只管去買了新床鋪蓋來就好。劉全感嘆著,自從老帥去世,多少年都沒有大張旗鼓過了,終於,少帥又帶著揚城重振威風了。劉全和劉嫂雖然是要忙碌一陣子,卻都是帶著喜慶。


  蘇卓然與陸曼卿的到訪讓兩個有些苦悶的兄弟多了些輕鬆的氣氛。


  劉嫂難得招待客人,也是拿出了看家的本事。鹽水杏仁、粉絲拌青菜,紅油毛肚,幾道小冷盤都很是可口,家常的土豆粉條燉排骨等也是很有味道,照顧陸曼卿,還做了拔絲紅薯,陸曼卿喜歡甜食,也吃的很愉快。


  原來也沒有什麼事情,幾個人就左一句右一句的閑說。講到蘇卓然要去美國,凌言凌寒回憶著當年受蘇浩的幫助,在蘇家的時候,也是滿滿的感激。難免的會再提到蘇之穎,凌言也是如看待妹妹般的語氣,希望著她一切安穩。凌言大蘇之穎很多,縱使是愛,也是有著很多照顧的情誼,然而,畢竟大洋兩端,了斷了這個情分。


  凌言與蘇卓然聊著舊事,陸曼卿就不由自主的多看了凌寒幾眼,凌寒有感覺到,也回看陸曼卿。


  陸曼卿看到凌言看她,也就不由得低頭,安靜的吃著眼前的菜,也不多話。話都在嘴邊,她明明有很多話想跟他說,但是,又都止於唇齒之間,化作了吞進嘴裡的食物。


  從那日綠蘿去見她之後,陸曼卿常常會想到綠蘿,想到與綠蘿在美國相依的少年的凌寒。他該是怎麼樣孤絕執念拼搏的樣子?而如今,又都只能一一的刻在心底,沉默著,面對著責難,不發一言。


  他驕傲,狠歷,也隱忍,退讓,他從來都是傲然的姿態,從來都是百折不回的堅守。


  明明他們有很多親近的接觸,凌寒也從不避諱她什麼,可是,就是這樣的接觸,每每回憶,陸曼卿都覺得,在凌寒眼中,自己真的只是醫生和朋友。


  陸曼卿有些喪氣,他恐怕是不會喜歡她的?


  凌寒從來都是話不多的人,一般很少主動找話說。他心緒也算不上多好,便就沉默的吃飯,偶爾搭一兩句話,也是沒有實際意義的附和。一桌子就是凌言與蘇卓然聊天。


  「陸醫生家是北平的嗎?是在北平過年?」凌言問道,打破尷尬。


  陸曼卿點點頭:「我家是北平的,就住宣武門那邊兒……醫生過年都很少能回家的,大家都要值班。過完年幾個出國的醫生要走,年前他們休息交班,怕是要更忙碌一些了。」


  「醫生和士兵,都是全年無休的。你們照顧病人的安慰,士兵照顧國家的安危。」凌言隨口說道。


  凌寒與陸曼卿不由得對視,去而又低頭。


  「醫生總是救苦治病的菩薩,而士兵就可能是窮兵黷武,沾滿鮮血,是是非非難說,我倒覺得難跟曼卿比呢……」


  凌寒道。


  陸曼卿一笑:「術業專攻,每個行業都有它的規則,本來就都沒有不犯比的……」


  「曼卿你說術業專攻,你也真該專攻一下。這次去美國的機會很好,梅奧診所是美國最著名的醫院,有著最先進的醫療技術,在那裡能夠學到很多國內接觸不到醫學知識和最先進的治療方法手段……曼卿再想想,再考慮一下……」蘇卓然介面道。


  陸曼卿正專心的小口啃著拔絲紅薯。拔絲紅薯一旦涼了,就會有些硬,又有點黏牙,陸曼卿好艱難的把紅薯吃到嘴裡,卻留了很多糖絲在嘴角,她拿著手帕擦嘴。


  「我啊,不考慮了……我都想好了。我還是在醫療第一線,為普羅大眾診治吧。醫療技術要進步需要先進和高超的技術,不過,更多的人也是需要基礎的治療。我在實踐中精益求精。」


  陸曼卿道。


  這些話虛虛實實,但是,也是陸曼卿的想法。她是一個對工作很負責很認真的人,在實踐中學習,她在醫院的表現一直很優秀。


  「那我可以寄些書給你,你自己學習。」蘇卓然看勸解陸曼卿不會有效果,改弦更張,道。


  陸曼卿連聲道謝。


  這一餐飯,倒只是飯吃的好了些。蘇卓然與凌言就如日常敘舊老友聊天,陸曼卿心有千千結,卻又說不出,只是覺得看到他好就還好。凌寒自然是看得懂陸曼卿的意思,可是他心裡惶惶的,又很多事情,也顧不得多想。


  一桌人熱熱鬧鬧的說著過年怎麼樣,凌寒旋即又想到綠蘿一個人飄零海外,分外的孤零,只覺得難過,又無從排解。綠蘿的個性,素來是果斷決絕的,她今日一走,說了不再見,恐怕就不再見,說了要相忘,恐怕是真的不會寄信給他,凌寒想到都是心灰。


  凌寒一邊吃飯,一邊發獃,連凌言也是看出來了。


  「凌寒……」


  凌言輕喚他,凌寒才回過神來。


  「卓然喝了點酒,就只是自己開車回家好了。你開車送陸醫生回家。」


  凌言吩咐道。


  因為之前送過陸曼卿幾次,凌寒熟悉路,也不必陸曼卿指路。凌寒一路話不多,目光和語氣都是嚴肅的。是以,陸曼卿也咬著嘴唇沉默著,不知道該如何打破僵局。


  醞釀了很久的情緒和勇氣,陸曼卿才張口說話。卻也只是一句,「你最近還好嗎?」


  這一句話,她見到他之前就想問的,可是吃了一餐飯,都沒有說出口。


  凌寒愣了愣,道:「我挺好的。你最近也挺好吧?」


  「還好,冬天病人多一些,有點忙……其實早想問候你了……」陸曼卿道。


  「謝謝你關心我,我沒事兒的。承了你很多情,很是感激。」凌寒道。話說的依舊有些疏遠和客氣,並沒有解釋一句。


  他的身上發生了太多事情,可是,他並不願意說什麼。


  陸曼卿沒有再問。


  車停穩,陸曼卿下車,一陣冷風吹來,陸曼卿不由得一哆嗦。陸曼卿小跑著推門,往家裡走。颼颼的冷風,也吹乾她含在眼眶裡,未落下的淚水。


  凌寒在車裡,看著陸曼卿回家。大風吹著她髮絲凌亂,她匆忙下車沒有系好的毛巾也在風裡被捲起來飛揚著。開門關門的那一刻,她都有些急匆匆的。凌寒總覺得對她有些歉意,卻也無力的表達什麼,只能遺憾的嘆氣。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