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之華(1)
凌寒心中鬱結很多事情,心思很是沉重。他勉強的陪著陸曼卿說了幾句話,便拿了睡衣,說自己去客房睡。
三樓的客房讓給了許遠征和蘇澤,凌寒只能到二樓客房。樓道的一段是凌晨的房間,凌寒想了想,還是敲了凌晨的房間的門。
「大哥,您休息了嗎?」凌寒敲門,輕聲問道。
「進來吧。」凌晨應著。
凌寒推開門,出乎意料,凌晨沒有在外間的書桌上看書,已經換了睡衣,靠在床上,雖然是翻著書,卻也是準備休息了。
「大哥,您是不是要休息了?我別打擾您休息。」凌寒知禮的說道。
「沒有,我只是有點累了,在床上靠靠,一時半會兒也睡不著。你有事兒?」凌晨一邊問著,一邊打量著凌寒。
凌寒知道自己拿著的睡衣讓凌晨疑惑:「曼卿感冒著,說怕過給我,我到二樓客房睡。我原說跟大哥說說話,您要是累了,我就改天找您說。」
「沒事兒……」凌晨把書放在一邊,看著凌寒。
凌寒個子比較高,身材傾長,面容本來輪廓很深,近日越發的清瘦。
「過來坐,有什麼事兒想跟我說……」凌晨給凌寒讓出了些位置,讓他坐在床邊。
凌寒坐在床角上,抬眼看著大哥,思索著要從哪裡說起。
「你還是想跟我說不想去東北軍的事兒嗎?」凌晨問。
凌寒抬眼看凌晨,連連搖頭,略是驚訝:
「沒有沒有……我哪兒敢……」說到這裡,凌寒倒是笑了,也沒什麼恐懼,只是略是羞澀:「大哥都說了是軍令了,我哪是敢再多說一句的。」
凌寒這話說的實誠。他再多說也是沒用,若是真反反覆復的說,凌晨也真的沒有耐心聽,他枉招來一頓責罵而已。
凌晨略略一笑:「你呀……怎麼的,你覺得大哥這個長官總是苛責你,可怎麼還是不願意離開揚城啊?你去東北軍不好嗎?不是在哪兒你呆的挺順心?」
凌晨道。
沒了往時高高在上的樣子,凌晨只如大哥一般的跟凌寒說話,凌寒也略是靠近了些。
「在大哥這裡,大哥縱使苛責我,我也沒有什麼怕的,不必提心弔膽的。在外頭不一樣,不知道誰是什麼心思。這種混成軍更是複雜。而且,我對許遠征的為人做事兒不是很認同……」
凌寒說的很坦蕩。「我佩服他的韜略手段,出身平平這麼年輕做到了這個位置做了這麼多驚天動地的事情,雖然是浮浮沉沉也是本事非凡。可是,我不佩服他的手段和為人,交織關係網的周旋利用,興風作浪又渾說摸魚……」
凌寒毫不客氣的批評許遠征,異常膽大。
凌晨沒有絲毫責怪凌寒的意思,反倒是很欣賞他的分析贊同他的意見一般點點頭。
「就是局勢太亂,你去大哥才放心。沒人比得了你對東北軍的了解。大哥要對你負責,但是大哥更要對這三個團萬餘人負責。至於你的長官……你以後的路還長,可能會遇到各種性格各種為人的長官,你要怎麼自處,這都是要處理的事情。你不能永遠都想著待在大哥身邊吧……」
凌晨道,循循善誘,看著凌寒的目光中,有鼓勵有期許。
凌寒很是認同,點點頭:「大哥說的是,是我狹隘了。」
「不管誰是你的長官,你要怎麼做事兒,每一步都要考慮好。要看好眼下,更要看的長遠!」凌晨叮囑著。
凌寒點點頭。
大哥若是不那麼強迫他,好好跟他說話,他其實更是容易接受,心悅誠服的。而且,大哥也明明是可以好好說話的,可偏生,大哥對他的耐心並不是很好。
「大哥,我是想跟您說,就是今兒凌豪提到的京劇武生秦揚天,他拿了一張照片找到我,問我可是認識他的堂姐,他的堂姐是秦吟梅……」凌寒想起了眼下的要事兒。
凌晨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他眉頭緊皺,良久,才緩緩舒展。
「到底怎麼回事兒?」
凌豪就把遇到秦揚天的具體情況跟凌晨彙報了一遍:
「情急之下,我自作主張否認了這事兒。目前他也不確定,單憑著凌豪長得像他的堂姐,也不敢肯定什麼的。他只是這一張照片,那照片是甲丑年的,照片上凌豪應該是六歲了,不過因為水粉污了樣子,看不出面容,他也沒法辨認……不過,若是他鐵了心打聽,也不難打聽到。」凌寒道。
凌晨一直仔細的聽著,沒有說話,他微皺著眉頭,目光也很蒼茫。
這裡不是當年的老宅,事情都隔了那麼多年了,然而,回憶起來,都覺得灰暗。
「其實,這事兒本也沒什麼的,錯不在我們,梅姨娘是咎由自取。只是凌豪,怕他一下子接受不了……他當了沐家備受寵愛的少爺這些年,要是有人告訴他這樣的身世,他有一個那樣不堪的母親,他該怎麼難過,怎麼自處。」
凌寒道。替大哥說出了可能的顧慮。
凌晨點點頭:「那就先這樣吧。如果這事兒過去了就過去,要是秦揚天再查到什麼,盡量不驚動凌豪,把事情告訴他。他要是願意來拜祭梅姨娘就來拜祭。」
凌寒處事得當,讓凌晨真有些松心了的感覺,看著懂事兒的凌寒,他也覺得安慰。
「秦揚天更是接受不了吧……他心裡頭的堂姐好的跟聖人一般,可是,她手上沾了多少的血?我都是今日才知道,我到現在都沒個小侄子竟然有這麼曲折!」凌寒道,想到凌晨今天說的話,看著三十幾歲的大哥兩鬢雜著的白色,都格外的心疼。
「她受過苦,所以有了機會就拚命的想奪所有自己想要的,再怎麼樣的非分之想她都覺得理所當然,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母親清高不屑,而且母親也沒有她那麼多狠毒手段;父親是真的愛她……嫁給我是你先大嫂命薄……那會兒我剛才軍校回來,拼了命想做出點成績,顧不得她,秀芝人忠厚老實性子弱在家沒有個依靠的,就著了梅姨娘的道兒,有了孩子就沒保住,後來就懷不上了。我是後來才發現,梅姨娘使了多少手段……」凌晨嘆息著。
許是發現凌寒真的成熟了,凌晨也願意把凌寒想知道的事情,自己心頭事情告訴凌寒。
「大哥……」凌寒的眼中卻是已經蓄了淚水。那些年月,大哥承受的筆他們想象的還要多,還要沉重。
凌晨聽得出凌寒聲音哽咽,略是無奈:「這都什麼年月的事兒了,你還哭什麼,就這點兒出息。」
凌寒咬著嘴唇,不肯讓眼淚流下來。
「人很多時候都覺得自己特別也有本事,能夠做好一切,擺平一切,其實根本不能的。我活了三十幾歲,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勉強的撐著揚城軍,對妻子對母親對孩子我都很多的愧疚,這些年我過的怎麼樣,也沒怎麼樣,可是你大哥就這些本事,也是用盡了心力耗盡了心血,也便是這樣,眼下看著揚城還平穩,沒有更多的揚城兒女捲入戰火無辜喪命,總還是對得起督軍這個職位吧,也就這樣了……」
凌晨總結著自己,略是自嘲,也略是安慰。
「大哥就沒想著走嗎?」凌寒突兀的問。
「走?我十幾歲就被爹扔到軍營里了,進講武堂之前,我都幾乎沒離開過他眼皮子的。從講武堂回來,自然也是進軍營,沒得選的。我當然厭惡過厭煩過,也想過走。我當然能夠走了去別的地方謀生,可是,當時沐家是什麼樣?我從講武堂回來那年十九歲,凌豪三四歲吧,梅姨娘用盡了心思整我們。我要是走了,可不是如了她的意,你和凌言才十來歲左右,哪還過的下去啊……」
凌晨說的平淡,輕描淡寫,彷彿是風輕雲淡一般的生活,彷彿那就是普通的日子,可是,凌寒知道的,及至他長大了一次次面臨著選擇的時候,他最懂得對自有的嚮往和取捨的艱難。
「大哥,您受了很多的委屈,謝謝您。」凌寒由衷的說道。
凌晨伸手撫摸了凌寒的腦袋,就如凌寒還是孩童:「大哥說這些,不是想聽你說謝謝。大哥做這些,也不覺得委屈,不覺得是為你們付出犧牲了。我沒從那麼想過……因為我是長子,在這個位置上,我有責任,我必須得去擔當,必須得站在前頭去保護你們。這是我的義務。凌寒,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對你也有這樣的期許。你是沐家的子弟,你對揚城有責任,你明白嗎?就算是要你犧牲很多,你也怨不著誰,這是你的責任義務。你選擇了從軍,就得面對這些!」
凌晨的手落在凌寒的肩膀,按住凌寒的肩膀,看著凌寒的眼睛,凌晨說的鄭重認真。
「大哥,我明白。這些話,您教訓過我,我都記得,都記在心裡了。之前的錯,我不會再犯了。」凌寒說的懇切。
凌晨安慰的點點頭。
「那就別掉眼淚了……大哥不用你為大哥掉眼淚,男子漢,沒什麼撐不住的。」凌晨道。
凌寒重重點頭,應著。
大哥的話,都說的平和,沒有豪言壯語,然而,眼前的大哥,卻如此的英偉。大哥是真正的強者,把堅強刻在骨子裡,從沒有過猶豫與懦弱。
「當年在祠堂,你偷偷給我送匕首的時候,我就知道,小弟肯定是有也勇氣有骨氣的!你是能幫我的!」凌晨道,驀地說起當時的事兒。
「那是我信得過大哥的清白!」凌寒道。
凌晨一嘆,苦笑,又是自嘲:
「清白,這個只能是信得過的事兒了。爹也是信得過我的,卻不願意他愛的女人死後背著污名,不惜讓活著的兒子活在這不清不楚的事兒里。」
凌晨一語道破機鋒。其實,父親燒掉信封的那一刻,應該是明了的。
父親好強了一輩子的人,怎麼可能會允許兒子做出背叛他的事情卻安然無恙。而那個她深愛的陰謀算盡的女人,已經用慘烈的死付出了代價,他自然是不願意昭告世人他的錯誤,任由別人議論他愛的人。
欲蓋彌彰的封口令,了結了那段公案。
「你們道梅姨娘只是美色事人,心很毒辣,是憑了父親的偏愛作威作福。可是,卻沒有想想,為什麼父親偏愛她?只是因為美麗,心機?父親半世宦海浮沉,梅姨娘美則美矣也沒到了傾國傾城的地步,父親哪裡是見一美人就昏聵的沒了理智的人?怎麼樣的心機沒有見過,其實梅姨娘欺負母親的手段,父親未必不知道,只是當女人間爭風吃醋不理會罷了。」
凌晨道。
凌晨的分析,倒是讓凌寒有些意外:「那是為什麼?」
「我初時不理解,及至後來我跟在父親身邊多了,才明白過來,父親看中的是梅姨娘那全心全意的待他的心思。梅姨娘在這家裡依靠的只能是父親,所以,她全部的心思都在父親身上。父親愛吃北方的小吃,梅姨娘就學了做。梅姨娘雖然是在北平生活過卻是南方人,父親說起的小吃兒,她說小時候貧窮,都沒有吃到過的,可過不幾日,她便請人教,親自做出來了。母親本是北平人,卻是大家閨秀,自然不會做這些活,也不會有這個心思的……你想父親是怎麼樣的感受?」
凌晨道。隔了許多年冷眼看,不夾雜個人的感情,怕是那個女人的心思卻值得人佩服的。
凌寒也不由得點點頭:「真格是她動心思了……」
「她活著的時候,我也許多細緻的沒看出來。及至她死了,我伺候父親。那段時候,我被父親折磨的苦不堪言。自然是他恨我有意的罰我,可是,怕也是我做的真不如梅姨娘。父親回家,梅姨娘都是親自給父親洗腳,她還跟人學過按摩,怎麼按得舒服些……我哪懂那些,又是壓著心裡的不痛快伺候父親,輕重都沒個數,惹得他踢我……」凌晨苦笑著說。當時那些難堪苦楚的事兒說出來,並不覺得有多麼難受,怕是時間遠了,感受淡了。
「可是,梅姨娘總是個蛇蠍女人。」凌寒道。「雖然是她對父親不錯,可她都是不可見人的狠毒目的,做了那麼多天地不容的事情……」
「怪她,還不如怪父親……要不是父親昏聵,那麼縱容她,她一個女人能掀起多大的風浪啊。她活著的時候鬧騰的昏天暗地也便算了,及至她都死了多少年,父親怎麼做的?他治我也便罷了,揚城軍也被他置之不顧。」凌晨嘆息著,回望往事,其實最痛心的不是他自己所受的那些,是父親忽視了軍務,賞罰不均,導致了軍變。
「你說來長官,直到父親去世,他都是我的長官,可是,要不是他到老了太昏聵,也不至於揚城軍軍變。那幾個野心家死有餘辜,可是,很多士兵死得冤枉,誰該負責,爹不是沒有責任……」凌晨難得發泄自己的心情,隨意的評價著父親。
凌晨從心底是對父親很多不滿的,只是,他從沒有表達出來。一如許遠征說的那樣,足夠的隱忍,足夠的深沉,才讓凌晨熬過了父親苛責酷烈的管教,嚴苛無理的對待。
「說到這個想到別的了……我記得有一回章雲清胡扯,說他父親是亂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雖然是娶了六七房姨太太,生了十幾個兒子女兒,卻也都真的是嫡庶分明的。因著,章帥從不動感情。現在看,我們父親是真格情深義重的,一生里就母親與梅姨娘,前半生給了母親,后十年眼裡心裡只有梅姨娘,都動了真情,於是翻天覆地!」跟大哥隨意的說話,凌寒便也沒了禁忌。
凌晨呵呵一笑,表示贊同。
「章帥這人確實如此,最是精明!章雲清卻是太單純了,心情如水,可他東北家大業大,太單純的怎麼撐得起來……」
這話,凌寒也不知道怎麼接話,便沒多說。
「你要不要在我屋裡洗洗澡去,在這屋歇了也行……」看著凌寒擱在床上的睡衣,凌晨道。
凌寒點頭,很是欣喜:「我也在想二樓空著的客房不能洗澡呢……」
「滾去洗澡。」凌晨道,笑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