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難償(1)
凌晨醒過來,已經是晚上了。麻藥的麻醉效力退去,凌晨傷口劇痛。縱使他心性能忍,忍著不肯呻吟也疼出來一身汗。凌華,和凌言,凌寒兄弟幾人,在旁邊照顧著,幫他擦拭著汗水。
子彈打中了肩頭,沒有性命之憂。然而子彈近乎擊穿了肩胛骨,肩胛骨盡裂,傷勢依舊嚴重。
明俊去調查殺手的情況,不多時便回來,他皺著眉頭,神色愁苦。
「說吧。」凌晨道。
「是王志堅的兒子,王森武。」明俊道。
凌晨皺眉,又不由得嘆了口氣。
「原來是他,倒是不足怪了……唉……」
「他只說了兩句話,便不肯多說了。他說,他要殺的不是您,他無意找您報仇也無意傷您。他要見您。」
明俊道。
疼痛一陣陣的襲來,凌晨疼得咬牙,吸了口氣。
「他不是要殺大哥就是要殺我嗎?」凌豪問道。「他是誰?我又不認識他。」
「跟你沒關係,不要什麼都問。」凌晨道,劇痛之中,凌晨的聲音有些顫抖,可是卻依舊的威嚴。
凌豪抿了抿嘴,沒有說話。
「大姐,凌豪,你們先回家。我沒什麼事兒,我們不能因著這麼點事兒就大亂。今天是凌豪成婚的日子,凌豪去陪新婚妻子。該怎麼的慶賀規矩還是不能少,還是要大姐照看。」凌晨強打著精神,說道。
「你當真沒事兒?」凌華依舊很不放心。
「沒事兒!還有曼卿他們在的。」凌晨道。
明傑送凌華與凌豪回家,明俊忍不住的問詢著王森武的事情。
「大哥,要怎麼處置王森武?」
明俊的眼中透著急切,是隱隱的擔憂,焦慮與不忍。
「他是不是受傷了?處理了嗎?」凌晨問道。
「他的手被凌寒開槍的子彈貫穿了,有簡單處理,沒有性命之憂。不過……」明俊斟酌著用詞。
「帶他來醫院吧,好好診治一下。等他治好傷,再過來見我吧……」凌晨道。
明俊的眼中有驚愕,慶幸和欣慰,甚至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是。」似乎是也覺得自己的表現有些不妥當,明俊頓了一下:「大哥,我……」
「不用多說了,明俊。我們都認識三十年了,彼此還有什麼不理解的呢?別說他還是你表哥,我也一直當他是兄弟……我不怨他,我信他恨的也不是我。當年是悲劇,我們無能為力不可避免,現在,不會了……去吧。」
凌晨道,凌晨疼得頭暈,難免的心浮氣躁,他是忍著心性,耐著性子說。
明俊看得出來凌晨的狀態,心有不忍,便不跟他多說,連連點頭。
曼卿拿了止痛的葯給凌晨服下,卻並沒有緩解多少疼痛。凌晨側著身子,皺著眉,強忍著一陣陣襲來的劇痛。他時不時的抓住被單,手心都是汗,被單都是水洗了一樣。凌寒幫凌晨擦拭著額頭的汗水,卻不多時,又是淌下來的汗珠兒。
凌寒看不過去,問詢著曼卿,怎麼止痛藥沒有效果。
曼卿很為難:「是大哥傷的太重。子彈幾乎是貫穿了肩胛骨,又有多處的骨裂,才是這樣的。之前大哥總是頭疼吃鎮痛葯很多,對這類藥物不太敏感,所以……藥量已經很大了,怕是再多吃藥,會不好。」
凌寒皺眉,沒有多說。
「要不然打一針嗎啡吧……一針也不會有什麼依賴的。」曼卿忽然道。
她是醫生,她明白凌晨所經受的痛苦真的是難以承受的。
凌寒探詢的看著凌晨,凌晨堅決的揮手:「不必,不用。曼卿,一會兒你去看看明俊帶回來的病人,儘力的救治他。他若是問我,你便說我沒大礙就好。」
曼卿不知所以然,也只得點頭的應著。
凌寒陪著曼卿去治療王森武。
此時,凌寒才看清楚王森武的樣子。王森武是一個英武粗獷的中年人,經受了風霜,格外的粗糲。因著治傷的痛,他喉嚨里低吼著,望向曼卿,冷厲的眼神也讓曼卿有些不寒而慄。
「你忍著點,一下就好……」曼卿柔聲道。
曼卿縫合著傷口,血汩汩的流出。王森武側過身去,並不看曼卿,雖然是強忍著痛的神色,卻也是有一幅生死置之度外的樣子。
良久,曼卿幫王森武包紮好了傷口。近一個小時的治療,曼卿也筋疲力盡。摘掉了手套,洗了手,脫掉了白大褂,曼卿覺得提起的精神和力氣都消散了,人便靠在凌寒的身上。
「謝謝你們。」王森武道,聲音有些嘶啞。
「小武哥沒事兒就好。」凌寒冷冷的回答了一聲。
「你還記得我啊?」王森武抬頭掃了凌寒一眼。
「因為你們的叛變,我失去了至親,一生的軌跡都改變了,當然記得。」凌寒答著,也沒有好語氣。那一場突變,改變了太多人的命運。凌寒雖然還年輕,雖然沒有親歷,但是也能夠想象到血流漂杵的場景。那一戰之後,揚城軍失去了近半數的軍力,受此波及的民眾更有數萬。
王森武的父親王志堅當年是揚城的提督,與時任巡撫的沐仲多年共事,交情甚好。兩人私交情義也很深厚,曾經私下裡義結金蘭。及至子侄輩的王森武與凌晨年紀相近,關係也很好。王森武、凌晨甚至先後入讀同一所講武堂,是上下級的校友。
然而,因為那一場叛變,他們成為了你死我活的仇人。
叛變初期,支持王志堅者眾,王志堅的隊伍一度把沐仲逼迫的只有退守揚城、朔州一隅。然而,及至戰線拉長,王志堅久攻不下,隊伍心思浮動,甚至搶掠民眾,引起恐慌。揚城軍在凌晨的帶領下開始反擊,最後取得了勝利。
那場叛逆從開始到最後戰爭結束,從進攻到對峙,到反攻,斷斷續續,持續了將近一年。
那場戰爭開始后不久,沐仲在憤怒與失望中去世,沐夫人也自盡隨夫而去。終於沐仲的軍隊哀兵必勝的信念下,堅持守城三個月,在絕境中贏得了生路。
為了保全妻兒,凌晨將妻子送往鄉下待產,卻還是遭遇了王志堅部屬的搜檢和抓捕,凌晨失去了妻子和即將出生的兒子。
而凌寒和凌言兄弟們,就是在父親臨終前,離開揚城,遠赴美國的。
凌寒對王志堅這個名字,一樣的刻骨銘心。
凌寒看著王森武,不自覺中目光中就有寒意。
他不能理解明俊與凌晨對他的寬和,只當他是仇敵。
王森武回看著凌寒,絲毫沒有覺得他是階下囚的窘境,是凌寒手下敗將有所羞愧。
「當年那個小娃子長大了,能耐了……那會兒你爹把你大哥留下來拚命,你們幾個夾著尾巴跑,現在倒是一個個人模狗樣的威風了。你小子的事兒我還略有耳聞,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比你爹還不要臉啊……」
王森武肆意的奚落著凌寒。
凌寒握拳,剋制著情緒才沒有揮拳相向。
曼卿伸手握住了凌寒的手,凌寒良久才慢慢的鬆開了拳頭。
「表哥,您請尊重老帥的在天之靈吧。」明俊道。「大哥說,你包紮好傷口可以去見他。」
凌寒瞪著王森武一臉的不滿,王森武絲毫不在意,哼哼的笑著。
曼卿的手始終握著凌寒的手,十指相扣。
「凌寒……」曼卿輕輕的喚著他,才喚回他的失神。
仇人見面,卻沒有分外眼紅。
凌晨因為王志堅的叛變失去了父母,妻兒;沐仲也曾經無情的處死了王志堅的妻子,王森武的妻子女兒。反攻之際,凌晨圍困王志堅與朔州郊區,王志堅開槍自殺。對陣雙方的人,手上都是對方的血,殘忍卻被看做理所應當。
王志堅兵敗后,他的部隊部分投降,部分還陸陸續續的抵抗,還有一些人退入山野,做過土匪強盜的營生。
平息叛變之後,凌晨對叛變的部屬寬宏相待。對於有較高軍銜的軍官,他們自由的選擇退役回鄉,或者自尋他路;對於普通的士兵,可以繼續在揚城軍當兵,不受任何影響。
即使那些退入山野為盜為匪之人,只要繳槍,也可以給他們一份營生。
饒是如此,揚城軍損失依舊近半數。凌晨用了數年的經營,才勉力的維持。
凌晨知道王森武就帶了百餘人北上西北,在西北山野佔山為王。因為所距揚城甚遠,凌晨也再也沒有追擊過王森武。
那年他們二十幾歲,昨日還是肝膽相照的兄弟,次日便舉槍相向。其實,他們最是明了發生過什麼,只是無可選擇。他們與他們的袍澤一起,看著血流成河的戰場,舉槍相向的都是曾經的同袍兄弟,一場場上演著悲劇,持續了那麼久。
而那場悲劇,到今天都過去了那麼多年了。
凌晨耗盡心力,維繫著揚城的安全,努力不再打仗。
凌晨以為王森武也已經放開了仇恨,看淡了當年的模糊不清的是非,卻還是沒有想到,王森武居然一個人回來暗殺。
凌晨身上披著大衣,系了中間的一個扣子,本是側靠在病床上,見王森武進來,也示意著凌言扶他坐起來。
王森武一身西服,白襯衣上斑斑血跡,血腥味很重。手上層層包裹著紗布,依稀還有血跡透出,也很是慘烈。
隔了八九年的光陰,當年的意氣青年都是兩鬢過早有了白髮。相視,彼此都是一聲長嘆,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