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為乎泥(5)
「吃章家飯,不打章家人!」
「東北兄弟不打自己人!」
冒雪自秦皇島機場強行起飛時,凌寒與邵陽駕機超低空飛行,向錦州城內大規模的撒傳單。
起飛之前,副駕駛的士兵張數一直很忐忑。儘管之前為了讓凌寒與邵陽的飛機起降,機場進行了清雪的處理,然而,無論是機場跑道還是空中的能見度,都完全到不了飛機起降的標準。要空投傳單,需要進行超低空飛行,這對飛行技術的要求極高,難度極大。在這樣惡劣的天氣條件下,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更何況,錦州城是他們的敵人。
儘管告別時候,面對少帥的囑託叮嚀,張數還是猶自鎮定,但是走向飛機前,他一直是臉色煞白的。他咬著嘴唇,剋制著過分的緊張,身體有些哆嗦。
他很是詫異,凌寒與邵陽仍舊深情自若。
換了飛行服,系了狐狸毛的飛行圍巾,戴上墨鏡,凌寒大步走在前頭,很是從容。從口袋裡掏出來一塊口香糖扔給了邵陽,張數等人,他又放了一塊在自己嘴裡,咀嚼著。那個樣子,就如多年前,帶著他的士兵們,進行一次再尋常不過的飛行演習。
「凌隊,好幾年沒跟你一起飛了!」邵陽忽的開口。
「行啊,讓我檢查一下你有沒有偷懶!」凌寒爽朗的說道,翻身上飛機。他看了張數一眼:「你說,你入伍的時候,學的軍人的職責是什麼?」
張數了楞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凌寒會這麼問。他的大腦一直在飛速的轉著,想著任務,飛行的事情。他不明白為什麼凌寒和邵陽還能如此的談笑風生。他老老實實的回答:「保家衛國,保境安民。」
「對,軍人的職責是保家衛國,保境安民……今天這次飛行很危險,就算是我和邵陽,都不敢說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事實上,沒有一場飛行是安全的,萬無一失的。我們是軍人,任何時候面對的都可能是敵人的炮火。但是,空軍飛行員,一個非常危險的兵種,每一次飛行都是向死而生。這是我們的職責,是我們選擇的職業面對的風險。更何況我們的努力是為了減少我們的袍澤兄弟的犧牲……」凌寒道,說的很隨意,他吐了口香糖,開始做飛行前的準備。
張數點點頭,凌寒的話讓他忽的多了一些勇氣。
為了袍澤兄弟,向死而生。
傳單在錦州撒下之後,引起了巨大的動蕩。士兵們議論紛紛,猶豫不決,厭戰情緒蔓延。
華衡方到底是戰場老將,他迅速改弦更張,聲稱自己信仰文先生的主義,與南方政府合作,是為了民主民族之舉。他改組了軍隊,成為國民軍,繼而調配兵力,全力以赴向奉天方向進發。華衡方武器先進,火力很旺,一舉打下錦州周邊城鎮,繼而打到新民市。
原在錦州駐防的東北軍只能回撤到奉天。
巨流河對面,依稀可以看得到奉天的夜間,燈火輝煌。
章林峰再是難以坐穩。
他摔著煙斗,罵著不爭氣的部下,指天畫地,罵的最狠的還是雲清。
「混蛋,糊塗,父子是上輩子的仇人!」
「我見著他一定把他痛揍一頓!」
「混蛋啊,混小子毀了我一生的事業,害了我的兄弟,毀了東北啊!」
章林峰罵罵咧咧,在家裡,在軍部的客廳里。
華衡方的軍隊武器精良,作戰驍勇,這些讓東北軍打起來很困難,這些都是雲清的錯。
儘管,雲清沒有反叛讓他略是心安,但是,這一回真的是要被人端了老巢,他自然是非常不甘心。
電話打過來,章林峰氣呼呼的接電話。
「什麼事兒,有事兒快說有屁快放……」章林峰咒罵著。
這一日日的幾乎沒有什麼好消息,章林峰說話都是火藥味十足。
「章君,山下先生想與您一見……」生硬的日本聽起來並不舒服,但是,章林峰卻是平靜下來。
他的目光低沉,眼睛眯起來,越發的陰狠。
凌寒與邵陽飛回秦皇島基地的時候,是中午。天地一片白茫茫。凌寒等人帶著墨鏡,才不會雪盲。
剛下飛機不久,便是雲清快步走來。
「兄弟!」雲清與凌寒,邵陽等人分別相擁,捶著後背。
凌寒與邵陽拼盡了全力,然而,戰況還是不樂觀。只是,他們在秦皇島,也並無力對戰局有實質的影響,只得作罷。
雲清一直感冒病著,咳嗽不止,軍醫給雲清輸液,教他稍事休息。雲清念及凌寒與邵陽的奔波,便叫他們一起到自己的別墅內暫時休息。
再度路過凌寒之前租住的寓所,凌寒仍舊是忍不住的瞄了一眼。
這一眼,沒有逃過雲清的眼睛。
「你要不然下車,去看看她吧。她一直住在這裡,深居簡出,有士兵保護著,也還好……」
雲清道。
凌寒搖了搖頭:「不用。再說,這個時候我不方便見她……」
凌寒一語雙關。
綠蘿是受雇受制於日本的特工,這樣敏感的時候,自己去見她,會徒增事端。而自己現在的情況,就私人關係而言,也是不能夠見她的。
「你又放不下,又不去見她,為難你自己,也為難她何必呢……」雲清略是不解。
凌寒咬了咬牙:「寧願是為難,也比相見好,所以才是要為難下去。我自然是放不下她,可是,眼下見她,怕是日本人會有想法,也怕是我哥若知道,他必是要把我拆了不可。我大哥可沒有老帥……」
凌寒原是隨口說著,說到後來卻發現自己是太隨意,又連忙住口。
雲清凄然:「便是這樣,我才是辜負了父親。他能給我的都給我了,卻是被我害的走投無路,到了這樣的境地。父親打打殺殺幾十年,他的兄弟們有不和的,有吵得臉紅鼻子粗的,甚至拿著槍比劃,但是,沒有這樣裹挾著七八萬的大軍這樣打的,再沒有這樣落魄過,還害了這些兄弟們啊……」
雲清話沒有說完,又連聲咳著,咳嗽久久不能止,彷彿是要把肺都咳嗽出來一樣。
及至詢問軍醫,怎麼是這樣,一直在輸液,都不見好。
「少帥肺里有炎症,輸液能消炎;但是中醫里講,這是急火攻心,這火氣下不去,便是難好。」
軍醫一邊給雲清輸液,一邊嗟嘆著。
凌寒也不由得沉默了。
「沒事兒的,不用擔心我……」雲清道。
凌寒默然。
「少帥,綠蘿姑娘一定要見您……」
忽的,隨從報告著。
一句話,雲清,凌寒等人皆驚。
凌寒到秦皇島不過匆匆來去,若不是他們周圍親近的人,當時不知道凌寒的行蹤的,那麼綠蘿儼然是來找雲清的。
「教她進來……」雲清道,制止要說話的凌寒:「不管是她代表誰,說什麼樣的話,總是要讓她說,我要聽聽的……」
綠蘿見到凌寒果然是很是吃驚。
綠蘿裹在暗紅色大衣里,衣領是狐毛,看起來格外的暖和,人也是一副嬌貴的太太模樣。
「我是來告訴少帥,日本一直在跟老帥接觸,他們狼子野心,不可不防,請老帥但凡是能夠堅持,不要與日本人合作。」
綠蘿道,開門見山。
雲清點點頭:「我明白。」
「利用合作的理由,修鐵路,修公路,多得的利潤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一方面是他們可以憑藉此駐軍守衛鐵路,到時候他們就可以輕易的挑起事端,製造矛盾的。蠶食,亦或者鯨吞,這是他們已經有的打算,東北一定不要掉以輕心。從一個普通人如我來看,雖然之前的合作協議也不少,但是,不是城下之約大家都是認得,那不是被逼迫。那些協議已經給了日本太多的權力和地位,而如今,老帥一旦簽訂協議,如此形勢之下,是毀一世英名的舉動,更怕是會中了日本人的計謀。」
綠蘿言辭懇切。她亭亭的站著,略是揚揚頭,目光是從始至終的平和。綠蘿的聲音很是甜美,卻又是如春風拂面一般的和暖舒爽。
雲清點點頭,忍著咳嗽:「謝謝你。父親也曾答應我,不會和日本人簽訂協議的。綠蘿,教你費心……只是,你如何知道?原是他們還能找到你嗎?」
雲清明明是讓人跟蹤暗中保護綠蘿,然而,如此看來,他們的保護沒有起到更好的作用。
綠蘿一笑:「我很好,不必擔心。」
綠蘿微微的側頭,凌寒一直在看著她。自她進屋,凌寒的目光便是一刻都沒有從她的臉上挪開。
綠蘿依舊是那麼美,風姿綽約。
「猜到你可能會來了,還沒想到真能見到你,你也還好吧。」
綠蘿道,就像是舊友相見,綠蘿甜甜的打著招呼,自在從容。
凌寒的目光一滯,他的胸膛起伏著,累加的思念與痛苦在一刻決口,噴涌而出。他難以控制眼睛的酸澀,淚水蓄滿了眼睛,看著眼前的人也是模糊了。他忽的走了過來,雙臂展開,一把把綠蘿抱進了懷裡,他緊緊的擁著她,手臂很是用力,綠蘿的身體不由得靠近了凌寒。
綠蘿感覺到凌寒的痛苦與激動,抬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略作是安慰。
良久,凌寒緩緩的鬆開了綠蘿,竟是輕輕的抽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