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平波息

  幾日後,凌華、凌寒與曼卿等人同回揚城,張成與他們同行。


  張成還是有傷在身,凌寒安排他在慈愛醫院醫治。曼卿也漸漸的恢復了一些精神,在家中也只做強顏歡笑。凌寒心性堅強強硬,雖然是傷心,卻也從不曾表露。


  雖然是曼卿與凌寒幾次寬慰張成,教他不必過於介意,然而,這件事情儼然是張成的心結。


  張成自直奉戰爭時候認識曼卿,就一直對曼卿很有好感,夾雜著仰慕,感激,和愛慕,那份感情,已經教他分外的煎熬,彼時曼卿與凌寒的婚姻瀕臨破裂的邊緣,凌寒一直滯留秦皇島與綠蘿出雙入對;而如今,這份感恩又加深一些,卻是教凌寒與曼卿都因為救自己受到傷害。張成心中再難是原諒自己。


  張成漸漸病好,在醫院也呆不下去。醫院不遠處,是一家寺廟,張成便去往寺廟中祈禱。


  寺廟裡木魚聲聲,夾雜著梵聲吟誦,肅穆的氣氛讓張成安寧。張成就在台階上坐了很久。


  抬眼,張成似乎是看到了曼卿,內心又嘲笑自己,甚至有些厭棄。他常常是會想到曼卿,卻又在自己的意識反應過來的那一刻,無比的鄙視自己。


  「張成,你怎麼在這兒,你該是在醫院好好休息的。」


  曼卿的聲音在張成的耳邊響起,張成才震驚的抬頭看著曼卿。


  「陸醫生,你怎麼……」


  「你剛剛不是看到我?這麼驚訝嗎?」曼卿有些茫然。她覺得自己看到張成的時候,張成也看到自己,明明還衝自己笑了一下,可是,走到近前,張成反倒是很驚訝的樣子。


  「啊……那個,沒有,沒有驚訝……能看到你很高興。」張成慌忙的站起來。


  他腿上有傷,站的急就不由得一晃,曼卿伸手扶住了他、


  「小心點……」


  「嗯嗯,謝謝陸醫生……」


  曼卿俯身將他的拐杖拿給了他——張成匆忙的站起來,都沒有拿拐杖。


  曼卿有些詫異,張成如何這樣的慌張。張成是東北軍的旅長,參軍帶兵打仗多年,早該是遇事鎮定的。


  「你是有什麼事兒嗎?」曼卿問道。


  「不,沒有……」張成搖搖頭,才是定了定神:「沒事兒……每天在醫院呆著,太悶了,也沒人說話,就出來走走。我真是太久不跟人說話了……」


  張成自嘲的笑著。


  「那就適當的出來走走……不過你身上有傷,不該走這麼遠。醫院裡花園坐會兒就好了。」曼卿道。


  張成點點頭:「陸醫生常來寺廟拜佛么?」


  曼卿搖搖頭:「不。我很少來。不過,我常是夢到孩子……便來拜佛,超度一下。若是真有魂靈,他這回肯定是很傷心的。希望他下一世投胎好人家,好好生活……超度了他,這事兒就過去了。」


  看著張成眉頭緊皺,曼卿反倒是釋然的一笑。


  「陸醫生……我一直在祈禱,希望你們能夠幸福,兒孫滿堂。」張成道。


  曼卿蒼白的笑笑:「謝謝你的好意,我明白的。一定的……你不要再想這件事兒了,孩子已經去往往生了,都過去了。」


  張成點點頭,日落黃昏,天氣晴好,視野格外開闊。張成覺得心情也開朗了許多。悲劇已經發生,而幸好,經歷悲劇的人已經走了出去。


  張成側眼看曼卿,曼卿一身長裙,臉色仍舊有些蒼白,身形略是纖弱,然而,她亭亭站著,別有一股凜然的風致。那個在困境中,悲傷中仍舊堅強的樣子,有著不一般的美麗。


  ————


  沐家最大的喜事兒是凌言與徐穎珊決定成婚。


  看著家裡的人越來越多,人丁興旺,凌晨也很是高興。


  凌豪也從上海回來,請了幾天假,幫忙籌備凌言的婚禮。


  凌豪見到凌寒,略是有些靦腆的說了句對不起,倒是直接把凌寒說暈了。凌寒想了很久才忽的想到了上次兄弟見面時候的一些爭執,凌寒早是已經忘記了,沒有想到凌豪還記得。


  凌寒按著凌豪的肩膀,細細的打量著弟弟。凌豪長相比較像他那個美麗的母親,長得過分的清秀漂亮,白凈的臉頰,長睫毛下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清澈見底。雖然是工作一年多,也初為人父,已經是成熟些了,可是,在凌寒眼裡卻依舊是滿滿的少年氣。


  「多大點事兒,還記得呢。我早就是忘記了。自家兄弟,沒什麼好芥蒂的。」


  「我沒有芥蒂,只是覺得還是跟三哥一聲呢……」


  凌豪點點頭,略是抱歉的低聲說道。


  「孩子氣……」凌寒笑著,順手擼了擼凌豪的頭髮。


  凌豪在《申報》工作,徐穎珊之前是《京報》的總編之一,兩個人算是半個同行,凌豪工作有些困惑,便向徐穎珊請教。


  徐穎珊自從《京報》事件后,一直在揚城,雖然遠離了風暴的中央,卻還是不免關切那些同行,對新聞還是有所了解的。


  「我的同事們,現在信仰著各種主義,加入各種社團,願意為主義做先鋒。可是,很多時候,事件就是事件,不是主義完全可以解釋的。可是我的同事們,已經在用主義解釋事件解釋新聞。不同的信念,彼此會爭執。而不信仰任何主義,彷彿會被同事們認為,信念不堅定。我覺得這不一樣的……」


  凌豪坦誠著自己的困境。


  「從執政府流血事件之後,觀念不一的人,都選擇了各自的道路。有極左派,也有中庸的,也有已經放棄這個行業,專心去做學術的。那些政見不一的大家互相攻訐,儼然不是當時一起探求真理共同進步的樣子……新聞人要有觀點,但是,還是不要急於爭執站隊。很多人都忽視這一點了……」


  徐穎珊道。徐穎珊長發披肩,暗色條紋旗袍,戴著眼鏡,一直都是知性的樣子。她目光明亮,睿智而優雅。


  徐穎珊雖然說的很是委婉,但是對凌豪是醍醐灌頂。


  「二嫂,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其實也一直覺得,是不是很多人,不只是在做新聞,是在做政治。那些文章,思想觀念勝於事實,而彼此的針鋒相對,那麼嚴重。本來,新聞是真相而不是口號……」


  凌豪道,目光落在一疊報紙上,煩不勝煩。


  江文凱與昔日的盟友反目成仇,互相攻訐。革命主義的觀點,大行徑庭。昔日還曾經並肩戰鬥,而如今,已如仇讎,彷彿是一定要你死我活。


  原不是這樣的觀念,不然不能夠聯合;然而,一旦分裂,就要告訴大家,這是完全針鋒相對的思想?凌豪覺得這是不對的。


  徐穎珊點頭:

  「是的,很多人,想做的是政治工作不是新聞。只不過,新聞工作是他們宣傳政治理念的窗口而已。其實,就算是宣傳政治的理念也沒有錯的。不可能人沒有偏向性,沒有主觀的傾向,政治觀念……但是,如果先入為主的認定了對錯,然後據此去敷衍成篇,又不肯去理解和寬容任何異己的觀念,那種不過是愚人愚己。如果真的陷在這樣的潮流中,未必是好事兒……」


  徐穎珊一直都是目光獨到思維獨立的人。也是因為對目前新聞行業的認知,徐穎珊沒有再打算繼續從事新聞工作。她本來是京華師大國文系的教授,與她常來往的許多也都是學者。當年,一心宣傳民主獨立的熱心救亡的學者分裂,學派縱橫,卻各自走向極端,也有很多已經不再涉足政治,徐穎珊亦如是。僅是在揚城師範任教,沉醉於國文,徐穎珊覺得更心安。


  「你從事新聞,二哥不反對;如果你從事政治工作,願意在政府工作,也好。可是,真的是你陷在自己不理解,而又偏激的混亂中,二哥很不放心。」


  凌言說的語重心長。


  凌豪沉思著,點點頭:


  「我明白二哥的意思,我好好的考慮考慮……」


  凌豪坐在沙發上,凌寒坐在一旁沙發扶手上,手搭在凌寒的肩膀上,卻是看著凌言:


  「二哥一直偏心小弟,所以,小弟跟二哥親……」


  「三哥我沒有……」凌豪回身看著凌寒,被凌寒這麼說,覺得很是不好意思。


  凌言揚眉瞪凌寒:

  「你就胡說八道,等大哥罵你我便是再也不管你!」


  凌寒嘻嘻一笑。


  正在這時,剛剛睡醒的書琛站在樓道里,奶聲奶氣的喊著叔叔,晃晃悠悠的往樓下爬。


  凌寒就站在樓道邊上,看著書琛連走帶蹭的下來,伸手把書琛抱在懷裡。


  「叔叔帶你院子里玩去……」


  「嗯……」書琛應著,摟著凌寒的脖子,格外的親昵。


  倒是凌言看著凌寒,想著他剛剛經歷過喪子之痛,不由得多些酸澀。


  ————


  凌言的婚禮如期舉行,婚禮上一對璧人,格外耀眼。


  凌言與徐穎珊相對於同齡人都是晚婚,他們各自都經歷了各自的坎坷磨難,這一路走的很漫長才終於走到了一起,更是懂得珍惜和惜福。沒有了少年時期的激情洋溢,他們恬淡的笑容里,是相互信任與守護的溫存。


  凌言婚禮過後,凌華和凌豪回上海工作,凌言夫妻與凌寒夫妻也都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生活彷彿又如常一般。


  只是,一番風雨,幾度春秋之後,經歷諸多事宜,箇中滋味都在個人的心頭和記憶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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