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不可為(1)
冰封的臘月,行政院長王晨親赴北平,督促對日抗戰事宜。
雲清與王晨原是有私交的,他對早年參與革命工作「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的王晨素有好感。只是,在東北易幟的前後,雲清更親近於江文凱。江文凱與王晨內鬥激烈,是以,王晨與雲清各懷心事,彼時都疏遠了不少。
而今,王晨赴北平,儼然是有著興師問罪的氣勢。
儘管知道王晨來著不善,但是,雲清仍舊是禮數周到的迎接招待。
雲清身體一直沒有康復,拖著病弱的身體去車站迎接王晨,之後設宴招待。然而,王晨顯然並沒有給他面子,客套話不多,就開始詰問東北軍潰逃的事宜。
雲清一開始倒是也願意給他個面子,友好的解釋。
「東北一直與關東軍打交道,一直紛擾不斷,之前多少次也有過糾紛,各退一步便是散了。九二一的那夜,是雲清失策,沒有想到事情會那麼的嚴重。以為我們不動手,事情不會激化,矛盾就能夠在小一點的範圍化解。這一點,雲清有責任……」
雲清道。
王晨濃眉緊皺,虎目圓睜,一身西裝格外的精神抖擻。雲清則是穿了舊時的長袍,沒有往時的氣宇軒揚,瀟洒從容,他依舊年輕,然而,目光中沒有銳氣,氣息緩緩,彷彿是暮色黃昏。
「就算是當時錯了,怎麼能夠一錯再錯,又怎麼能夠錯到現在?東北百萬公里的土地淪喪,雲清,你就這樣輕描淡寫的說有責任,失策,就可以么?」
王晨咄咄逼人。
雲清望著院子外頭,冬天陰沉沉的天氣,若有若無的小雪。雲清的反應有些遲緩,目光也越來越蒼茫。
「當時,南京方面也是說,要與日方和談,商議中立法案的。及至後來政府迫於壓力停止談判,沒有任何的作戰準備。仗不是不能打,但是不能夠倉促應戰。雲清自然是有責任,不過,若說都是雲清的責任,雲清覺得有些不恰當……」
雲清道,他一字一句說著。
這些日子,一直被指責,謾罵,他所能承受的,已經是足夠把他壓垮。然而,他沒有倒下,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對東北有責任的。
自東北淪陷后,不斷的有從東北逃到關內的百姓學生,他們需要安置;義勇軍抗爭需要支持,還有入關的士兵的軍費等等問題,他不能夠撒手不管。
雲清並不是戀權的人,他自進入軍中,就手握重權,更何況,此時的權力在他手裡,就如把他放在火上炙烤,可是,他苦熬著,不能夠放棄。
他知道自己的責任,儘管能力有限,力所不及,但是,他還是東北軍最有威望的統帥,在南京政府也是說得上話。若是他離開,東北軍能如此一致的撐多久,還能否在中央政府有今日的地位,都很難講。
自然,這些是王晨所不會考慮的。他甚至更希望東北軍肢解,由南京政府控制。
「你們在一線,是軍人,守土有責,本來就該是什麼時候都能打仗的,守邊境的將士們敵人來了還說是沒有準備好,這樣怎麼擔當起大任?」王晨毫不客氣的詰責。
雲清被氣的苦笑,搖搖頭,目光黯然。
王晨見雲清不肯說話,以為是雲清理虧,便緩了緩語氣:
「雲清,你不在中央不知道中央的難處,現在政府的壓力非常的大。終止中立法案的談判也是因為我們得給國民一個交代啊……現在東北全境淪陷了,日本還覬覦著熱河,我們再是這樣下去不行了。這怎麼也得打一仗了……」
王晨語重心長。
雲清低著頭,情緒不是很高,聲音也有些含混。
「怎麼打?南京做好了打仗的準備了嗎?」
「先打一仗,也不是說多大的陣勢。至少,給國民一個交代,你和南京的壓力都會小一些……」
王晨道,忽的發現雲清已經抬頭,直直的看著他,那目光是雲清很少見的凌厲與鋒芒。王晨漸漸說不下去,就中斷了。
雲清冷笑:「雲清能力水平有限,也決策失誤,但是,絕對不會犧牲部下的命去換雲清的政治生命,這樣的事兒,我做不來。如果南京方面準備妥當,我們能夠同仇敵愾打一仗,雲清拚死不會退縮。可是,您這樣商量,恕我難以從命。更何況,王院長是行政院長,不是軍事領袖,您來命令東北軍打仗與否,並不十分恰當……雲清自此番入關以來,個人身家性命均早經置之度外,更哪裡在乎所謂政治生命風雨飄搖呢?我如今勉力支撐,不過還是因為身後有同袍澤兄弟不能不顧,又豈能犧牲他們換一時名利?」
「你……」王晨有些薄怒:「我勸您,還是好好考慮。現在的東北軍名聲如何,您的政治威望如何,您自己掂量……」
雲清冷冷的笑,搖搖頭,轉身徑直離去。
王晨不由得愣在當地。
————
江南的冬天,不是北方的苦寒,而是陰冷陰冷的。
年節將近,又是熱熱鬧鬧歡歡喜喜的過年的氣氛。
大家族準備過年,需要籌備的事務很多,儀式感十足。凌晨是族長,許多事情都要由他們家來準備安排。這些事務不消分說,又落在凌言與凌寒的身上。
凌寒心裡愁緒滿滿,根本沒有過年的心情,年關,年關,滿滿是過關的煎熬,煩不勝煩的忙碌於各種繁瑣的事情。倒是凌言理解凌寒的心情,自己多承擔了許多工作。
終於熬到了除夕,事情都準備完畢,一家人才能圍坐在一起歇口氣兒。
書琛裹在厚厚的棉衣,在客廳里跑來跑去,宛如一個可愛的小飯糰。凌寒一把拽住了書琛,輕捏著他的臉頰,把他抱在懷裡。
「你吃什麼果子?花生?栗子?叔叔給你剝。」
「我給叔叔剝,叔叔吃……」
書琛掙扎著搶過一個栗子,用手掐,掐不開,又用嘴啃,費了半天勁兒,才啃開一個小口子,然後又費盡的剝開。栗子上已經滿滿是口水,剝的也是稀爛。書琛舉著餵給凌寒,凌寒毫不在意,一口吃到嘴裡:
「書琛乖,謝謝……」
凌寒把書琛舉高高的,書琛嘻嘻的笑著,凌寒也笑著,格外的開心。
一旁的凌華與曼卿相視一笑:「不知道三弟有多久沒有這樣開心的笑過了。」
「凌寒真的很喜歡小孩子,要是我們有孩子就好了。」
曼卿默默的感嘆了一聲。
「肯定會有的,你才多年輕,別多想……」凌華道。
曼卿點點頭,嗯了一聲。
祭祖,拜年,走親訪友,過年的前幾天,沐家的大人們都是累的筋疲力盡。闔家在祖宅祭祖之後,凌晨兄弟要先是帶領族中的兄弟們去兩位叔叔家拜年,之後,又有族中兄弟及晚輩們拜年。拜年的禮物,應酬招待,又都是讓人費心費力的事兒。
從三叔家回來的路上,凌寒靠在沙發上歇著。
雖然之前被凌晨教訓過一回,教他不能總是因為之前的事情困擾,要懂得剋制,謀划將來種種道理,但是,凌寒難免觸景生情,看到眼前,便是想到東北種種,總覺得遺憾重重打不起精神來。他周身都是悲傷的氣質,無精打採的疏懶,心事重重的沉重,與這年節的喜悅格格不入。
「坐好,你還是軍人呢,什麼時候這樣坐沒坐相站沒站相了。」凌晨站在桌前,呵斥凌寒。
凌寒雖然心裡頭不甚痛快,還是規規矩矩的坐正。
凌晨這一聲呵斥,讓原本盤著一條腿斜坐在沙發,抱著孩子玩的凌豪也連忙坐正。
凌晨看在眼裡,也覺得索然無味。
凌言在一邊倒水,本來打算端茶水過去,看到情況,示意凌寒過來端水。
凌寒連忙去端茶水,遞給凌晨。
「大哥……」
凌晨看著凌寒的樣子,好氣又好笑。他自然是看得出來,凌寒強打精神的樣子,凌寒低頭躬身怯怯的說話,憑空多幾分委屈。他明白凌寒是真的怕他,也是一嘆。
「行了,大過年的,別在我這裡強顏歡笑了,回屋歇著吧。」
凌寒卻沒有走,只是坐在大哥旁邊沙發上。
「每年過年都忙忙碌碌的,忙的暈頭轉向都顧不上跟大哥多說幾句話。我陪大哥坐坐……」
「哦……吃桔子……」凌晨有些意外,他手裡正在剝桔子,便順手遞給了凌寒半個。
「我要吃……」
凌寒剛剛拿到半個桔子,正在下樓梯的書琛看到,晃晃悠悠的小跑著就躥到凌寒的懷裡。凌寒把他抱起來放到腿上:
「行,你吃……」
書琛剝了兩瓣,又往凌寒嘴裡塞。
「你去喂爹爹吃不吃……」
凌寒道。
書琛想了想,點點頭,從凌寒的腿上蹭下來,又一下子撲到了凌寒懷裡,哼哼唧唧的樣子,就是不敢抬頭。
「唉,你這孩子……」凌寒把他抱開。凌寒抬眼看看凌晨,凌晨淺笑著,似乎也不以為意,倒是凌寒有幾分尷尬。
「大哥太忙沒有時間跟書琛親近,書琛怕你呢……」凌寒道,又低頭看看書琛:「書琛,乖,你去餵給爹爹吃……」
書琛大眼睛看著凌寒,看得出來凌寒眼裡的期許,他愣愣著,似乎是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我是個不稱職的父親,也是個不稱職的大哥。早年覺得父親沒有善待我們,如今看,我也比他好不多少……難得你跟書琛投緣。要是有一日我不在了,你就幫我照顧他們吧。」凌晨道。
凌寒被這話嚇得一驚,瞪大眼睛看著凌晨:
「大哥,這大過年的,您說的什麼話!」
「沒什麼……隨口說說。日本人虎視眈眈的,不知道什麼時候,這熱河就得打仗,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都得上戰場。生死須臾而已,有什麼好忌諱的。活要活的有精神,死要死的值得,凌寒,大哥不是看不慣你對你苛責,大哥是覺得,你的見識經歷寬廣豐富,不該是這麼消極的。」凌晨循循善誘。
凌寒點點頭:「我明白的,只是,不該這樣……」
「不該哪樣?是日本人不該佔領東北還是雲清不該這樣決策?是不是南京政府不該袖手旁觀?不該的事情多了去了,你不能替日本人決定,也不能夠為雲清的決定負責,更左右不了江文凱。你要做你該做的事兒,你能做的事兒,這才是應該的。能做多少是多少,盡幾分力是幾分力,比你這樣的傷懷豈不是好很多?」
凌晨道。
凌寒點點頭。
大哥是了解他的,他含混不清的話,迷茫彷徨的情緒,大哥最是明白其中意。一時間,凌寒還是覺得自己分外的懦弱。若是大哥在自己的位置上,應該是更堅強更積極的模樣。
「雲清做錯了許多的事兒,身負罵名,他身邊怕也是無幾人,可是他都依舊在撐著,你又哪來這麼多想不明白。」凌晨嘆氣。
凌寒望著凌晨,努力去解其中意。良久,才明白些,點了點頭。
「是。」
「大哥對你要求很高,是想著他日若是揚城交給你,你該是能夠擔當起揚城的責任,不要歩了雲清的後塵。若是平日不能夠嚴於律己,不能夠睿智沉穩的處理事務,真的是遇到了困境,那豈不是還會慌了心神,鑄成大錯?雲清前面的路太順了,沒有經歷過磨礪,忽的就被推上了東北王的位置,忽的又遇到了日本關東軍這頭餓狼,免不了應付不來。現在,他還是拖著在應對……你承受的磨礪比雲清多,比他性格強硬些,也見識了東北的悲劇,該是學會的怎麼辦,不是這般的消沉……」
凌晨道,喝著茶水。茶水有些濃,香味很重,也多了苦澀。
凌寒點點頭:「大哥,我明白了。對不起,教您擔心這麼久……」
凌晨哼哼一笑,沒有理會他。
「大哥,我小時候就很喜歡過年。不是因為過年有新衣服,好吃的,而是過年的時候,調皮了,爹爹也不會打罵我們。長大了,哥哥也放縱我們一回,與民同樂了。哥哥讓著我,小弟知道。小傢伙今天也給哥哥帶吧……哥哥做了一年嚴父,總該是做一回慈父吧。」
凌寒說著,把小書琛放在了凌晨的懷裡。
凌晨和書琛都是一愣。凌寒已經一個人快歩跑到樓上了。
「爹爹喂你吃桔子……」凌晨摟過書琛,溫和的說道。
書琛已經不是之前等在爹爹書房門口的幼兒了,他格外敏感而又乖巧懂事。他靠著父親的身體,仰頭看著父親,滿眼的欣喜,重重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