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愆叢集
赤峰失陷后,唐淮下令部署轉移到古北口長城。
消息傳到承德城,常升驚慌失措。熱河守軍早已經沒有了抵抗的準備。日軍探查軍情的一二百騎兵部隊到達承德的時候,常升已經奪路而逃。他臨時徵用了軍車運送鴉片和金銀財寶,運往天津租借地他的宅邸。同時,他率領五千部下退至灤平,準備由古北口撤回北平。然而,灤平守軍接到雲清的命令奉命阻止常升回北平,常升最後逃往豐寧。
消息到達北平的時候,會議室里一片死寂、
「請唐淮司令負責古北口守衛事宜。另報南京,熱河失守,章雲清願意為此負責,引咎辭職。」
雲清靠在椅子上,簡短的命令。他已經幾夜沒有休息,體力精神睏乏到極致。等到了結果,終於塵埃落定。
「司令……」尚留守在北平的孫元有些不忍心。
雲清擺了擺手,表示不必說了。
事已至此,總是要有人為熱河失守負責任。常升是熱河守將,是有責任,可是,章雲清才是東北軍的主帥。這責任,必須是他來擔當的。
簡單安排了長城一帶駐防和義勇軍後撤的事宜,雲清示意部將退去。會議室里,只有凌寒和邵陽。旋即,醫生被叫進來幫雲清注射嗎啡。
往時,雲清注射嗎啡,都是避開了凌寒,凌寒也最是見不得他受這些,常常也是自己刻意躲出去。
現在,雲清是一步都沒有力氣走,凌寒卻也沒有避開。
雲清的肩膀上的肌肉已經出現萎縮,反倒是針眼很是明顯。雲清瘦弱的皮包骨一般,精神頹喪,儼然是病入膏肓的病人。
注射完畢,雲清抬眼見凌寒看他,目光黯然,旋即一絲苦笑。
「我,終於是不必這麼撐下去了。我終是難當大任,教你們失望了……」
凌寒眼中空蓄了淚,走到雲清的身邊,按住了雲清的肩膀,微微用力,卻沒有說話。
雲清抬手拍了拍凌寒。
「凌寒,謝謝你……」
凌寒揚揚頭,剋制著情緒。
「雲清哥,我不甘心……」
戰況意外么?
有意外的地方,凌寒沒有想到,東北軍居然這樣不堪一擊,有那麼多陣前倒戈,有那麼多的望風而逃,一擊擊潰,一潰千里。
可是,他們知道熱河在常升的管轄之下是什麼情況,兵力渙散,民怨沸騰;
他們知道戰前的調動安排沒有完全到位,唐淮將自己的嫡系部隊安排的太過於靠後,沒有布置到位,及至前線危機的時候,沒有能夠頂上去;
他們也知道,南京政府並沒有做好戰爭擴大的準備。
輿論嘩然,是在指責東北軍。東北軍也的確應該被指責,但是,至此,南京政府也並沒有對下一步的戰爭作出任何的部署。
有的,南京政府是有對常升的處置的命令。只是,現在又有何意義?處置了常升,也挽不回敗局,也挽不回全民都在指責南京政府,指責東北軍。
不是江文凱,就是章雲清,總有一個人需要為此負責。
雲清顯然已經做出了犧牲的準備。
凌寒太熟悉雲清。他知道雲清是一個率性,浪漫,瀟洒崇尚自由,尊重個人的人,他信任別人,坦誠相待,清澈至純,在秦皇島,在他們最初結交的年月,他們一起勾勒過很多美好的未來,也曾經以為是真的。
及至後來,在北平,因為諸多原因,他們之間的情義被大哥和許遠征為難。那個時候,凌寒漸漸的看到,雲清性格中軟弱的一面。他很容易被父親打動,容易屈服。他太過於真性情,就難免會被利用。
華衡方之亂,是雲清遇到的最大的困難。那一場變故,毀了他太多。父親的信任,自己的自信,名聲,乃至於健康。
凌寒看著雲清一步步的走到深淵。從章林峰被暗殺,從他一點點的在東北軍中站穩腳跟,去跟楊樂天他們奪權,他一樣會算計,一樣手段陰狠。凌寒看到的不是雲清的狠辣,看到的是他痛苦的在泥濘中輾轉——他是從來不沾塵的人啊。這個世界,逼得他變成了他都不一定能夠接受的人。
從九二一,到熱河戰役,雲清步步深淵,終於撐不住了。也終於,不必撐住了。
凌寒看的出來,雲清那陡然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機緣巧合,把一個不善於陰謀,不善於殺伐戰爭的人推上了封疆大吏的舞台,大戲開鑼,他扮的太過辛苦,甚至扮的也不夠好。
終於,在觀眾的喝倒彩,他踉踉蹌蹌的準備退場。
凌寒看到了,雲清漸漸的放棄了希望——歷史,民眾,南京政府,沒人再願意給他希望了。
凌寒忽然有些恐懼,如果真的是這樣引咎辭職,這樣收稍,東北軍主帥被革職處置,東北軍被整編,那麼,雲清還真的能撐下去吧。
那風中之燭,本就奄奄一息。
眼前的雲清,絕望而淡漠。
「雲清哥……」
凌寒輕聲喚了一聲。
雲清側頭看著凌寒。雲清因著精神不好,目光有些渙散,但是看向凌寒,卻是溫潤。
「怎麼?」
「司令,南方政府來電。」有士兵通報。
雲清咬牙站起身,去接了電話。掛斷電話,雲清幾不可聞的一聲輕嘆,卻也沒有更多的情緒。
「江先生?」凌寒問道,早顧不得剛才的話題。
「熙寧兄……他轉達江先生的意思。」雲清道。
這倒是也不出凌寒所料。眼下東北軍戰敗,局勢如此,江文凱和南京政府必定是急於有人為此負責的。如果是江文凱出面來說,一來是有壓迫之嫌疑,讓雲清更難以接受;二來,可能會擔心雲清會指責南方政府的失職,到時候互相指責,恐怕更是難看。雲清與林熙寧交好,讓林熙寧打探語氣,最好不過。只是,江文凱也太小看雲清了,雲清也許不是大智大勇的人,但是,也絕對不是不敢擔當的人。
雲清已經決意引咎辭職,江文凱仍舊是步步緊逼,卻不見,雲清大概活下去的執念都無幾了。
「林熙寧告訴我說,江先生想見我。他們不日就到保定,與我會晤。熱河戰役如此,需要有人負責。我守土有責,熱河失守,我必須得負責;南京政府被攻擊指責,江先生壓力也很大,責無旁貸。眼下,只能有人下野避避風浪,我走……」
雲清說的很是淡然。
「他何必再來,又何必再奔波?」凌寒很是不滿。
他太熟悉也很是討厭江文凱招攬人心這一套,偏生雲清心中仍舊感念。
雲清搖頭:「是江先生的心意,我不能不去見他的。我虧待的人極多,不該辜負了他的心意。」
「他不過是想你能夠安心的、甘心的下野,好讓他度過難關。他見見你,也不過是想自己良心能安……」
雲清苦笑:
「你對江先生還真是……我並沒有什麼不甘心的,這個責任本就我該當。總該是有人要留下來,繼續守衛國土,執掌政權,眼下並沒有比江先生更合適的人。再說,這戰之後,東北軍要如何自處,總是要與江先生商議,總是要有個好的安排。我知道你不願意見江先生,邵陽陪我去……你,回揚城吧。」
最後一句話,雲清緩了許久才說出口。
「我這裡,已經沒什麼事情了。你再呆下去,絕對沒有什麼好事兒,對你的名聲和揚城的名譽,都不是好事兒。你幫我做的已經夠多了……」
雲清這番話,說的極是鄭重。
凌寒自然聽得出雲清的意思。戰爭已經結束,雲清宣布下野,自然也是無事可做。可是雲清現在的情況,凌寒到底是放心不下。
「雲清哥你有什麼打算?我現在走,不放心你。」
雲清笑笑:「我,還能打算什麼?還有什麼需要不放心的?我既然辭職,那麼該怎麼處置就交由南京了。是上軍事法庭,還是出國,都好。我都無所謂……我已經是殘軀,對這個世界,我已經厭棄了,呵呵……」
「雲清哥……你還有嫂子,還有鄭小姐在擔心你,還有很多的朋友在關心你!」凌寒道。
這些話都是這麼蒼白,可是,又有什麼可以打動現在依舊心灰意冷的雲清。他們的世界太過於寬廣,妻子兒女在很多時候都不能顧及,也無暇想念;他們所經歷的都太多了,太沉重。是以,普通人的生活,儼然是奢望,甚至也並不那麼嚮往。
「我知道,放心。」雲清答著,目光悠遠蒼茫。這話,只是隨口的應承。
若說是他還有什麼企望著好的想法,他自己都是不信的。
「雲清哥,我去古北口戰場吧,南京方面黃子明師長的十五師到古北口作戰。目前,東北軍在古北口的守軍有孫元將軍的一個旅,還有唐淮將軍長子的一個團,都是東北軍的精銳部隊。既然要守古北口,就要打出聲勢來!我們再不能發生各自為戰,陣前倒戈的事情了。無論是南京政府軍,還是東北軍,我至少都說得上話,聊做溝通事宜!」凌寒道。
雲清有些疑惑:「這個時候了……」
「既然南京政府和東北軍都要在長城打這一仗,又分哪個時候。前線的士兵還在打仗,還在抗爭,既然不要求撤兵,後方的將帥怎麼就泄氣?雲清哥,請你下令,我去古北口戰場。等你自保定回來,還能聽到我們的好消息!」
凌寒道,莊重的敬軍禮。
雲清握緊了拳頭,他站起來,還禮。
雲清明白,凌寒是用自己的行動,激勵他的堅持與勇氣。雲清簽署的最後一道軍令,是命令凌寒作為作戰參謀,去往古北口戰場。
旋即,雲清發布通電下野。
「熱河之變,來逾旬日,失地千里,固有種種原因,釀成惡果,要皆雲清一人誠信未孚,指揮不當,以致上負政府督責之殷,下無以對國民付託之重,戾愆叢集,百喙奚辭……應懇迅賜明令,准免本兼各職,以示愆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