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舊恨

  明傑回到家的時候,家裡很是安靜。傭人周媽叮囑著大家都休息了,教他小聲點。於是明傑躡手躡腳的跑去敲凌言的門。


  「明傑,你怎麼回來了?」凌言問道。


  「明傑……」凌寒聽到聲音,原本是佯裝在睡覺,也跳下床。


  明傑瞪凌寒:

  「你怎麼在二哥這兒?」


  「說,什麼情況?」凌寒毫不猶豫的瞪回去。


  凌言把明傑讓進屋,拉了把椅子給明傑坐下。


  「曼卿回來了嗎?綠蘿怎麼樣?」


  「曼卿還在醫院呢,她是擔心凌寒這個沒良心的,讓我回來看看。看你好像活蹦亂跳沒啥事兒啊……」明傑嘟囔著嘴,絲毫不顧及凌寒的表情很是難看:「你別瞪我,你瞪我也沒用。仁愛醫院的醫生也說了,綠蘿能救治的希望不大。已經用了最先進的盤尼西林了,曼卿也想了辦法了,天意如此……」


  凌寒轉頭坐在床上不去理會明傑了。


  「行了,明傑,你今天先回醫院。我明天去醫院看望你們。大哥要明天就回揚城,如果曼卿是留下來,你照顧曼卿和綠蘿。」


  明傑道,制止了明傑對凌寒的嘲諷。


  明傑一臉的不情願,皺眉,可是凌言儼然是不容置疑的語氣。


  「好吧,二哥……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的。某君最是不知好歹,我倒無所謂,曼卿忙了一夜,還一直在牽念你,我單是為了她心寒不平的!」


  凌言抬手拍了一下明傑的頭。


  明傑毫不在意,翻了個白眼敬上。


  明傑和凌寒二十幾年如一日的爭執,無休無止。此時凌寒心情低沉,連理會明傑的意思都沒有,凌言把明傑推了出去。


  回房間,凌寒已經繼續躺在床上裝睡。凌言不由得嘆息。


  凌言自是看得出來,凌寒一直都沒有睡著。但是,凌寒性格就是如此,越是難過時候,便是一個人沉悶著,壓抑情緒,一字不說。


  關了燈,凌言躺在凌寒的旁邊,思索了一下,凌言手肘碰了碰凌寒。


  「凌寒……」


  「二哥……」凌寒悶悶的應了一聲。


  「小弟,你願不願意跟二哥說說,你跟綠蘿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凌言緩緩的問道。稱呼是幼年的時候的稱呼,父親在世的時候,凌言一直叫凌寒小弟——那是他們最艱難的一段日子,父親苛責,母親忽略,只有他們彼此相依取暖。這兩個年紀最接近的兄弟,一直都是最互相了解,最親近的。


  因為綠蘿,凌寒與家裡發生了太多的爭執。可是,他從沒有解釋過。無論是家人的好言相詢,或者是急言令色,凌寒從沒有多說過。這本來就不正常。


  這個稱呼,凌寒聽得出分量,一直以來,也是凌言在照顧他,維護他。


  「二哥,我……我該說什麼呢?你們看到的,都是真的。可是,她是我最愛的人,這也是真的。我沒什麼好說的……」


  凌寒道,一聲嘆息。


  「你們怎麼認識的?你怎麼愛上她的?」凌言問道。凌寒的含糊其辭,他並不滿意。


  「對不起,二哥,我不想說……」凌寒拒絕。


  「凌寒……」凌言低喊,似乎也覺得失態,便弱下了聲音:「凌寒,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或者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幫你?你這樣跟大哥鬧,若是沒有理由,你讓大哥怎麼想,怎麼饒你?」


  「二哥,對不起你,一直教你為我擔心,還害你因我被大哥責罵。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沒有什麼難言之隱,什麼都沒有。不管我因為什麼遇到綠蘿,怎麼樣愛上她,我們都是很普通的男女之愛。我沒什麼可解釋的。不管她是什麼身份,什麼背景,有怎麼樣的經歷,我都愛她。我不後悔……綠蘿都這樣了,都結束了,我又還能說什麼……其他的,隨他去吧。」


  凌寒長長嘆息:「二哥睡吧,我沒事兒的。我是有些擔心綠蘿,睡不著。你別管我了……」


  凌寒的聲音平淡又悠遠,沒有激烈的情緒,可是一字一句發自肺腑,刻入骨血。他如此坦蕩純粹,沒有半點陰霾。


  那些隔山隔海,隔萬里汪洋,遠至天涯的舊恨都模糊了。留到最後的,是他愛她。


  一時間,凌言也有些惶然。


  只是一對普通的戀人,到底是誰的錯,才會教他們如此的慘烈?


  凌言捫心自問,真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作為哥哥,也是不能夠接受綠蘿做為弟弟的妻子的。也許,錯的是他們……


  ————


  次日一大早,凌言去醫院看望綠蘿與曼卿,只留了紙條給凌晨。


  凌晨自然知道凌言是為了讓凌寒放心才去的,卻也不去理會。凌寒自晨起安靜的在客廳里吃飯,端正的坐著,連呼吸似乎都小心了些,恨不得大家都看不到他一般。


  凌晨與凌華說著家常話,就真當凌寒不存在。


  最後,還是凌華忍不住:「凌寒你又惹你大哥啊?連話都不肯說了?」


  「沒有……」凌寒悶悶的回答著。


  「不爭氣的東西……」凌晨冷冷哼著。


  凌寒垂著頭,手裡拿著勺子,一下子停住,不知道要不要把粥送到嘴裡。


  「行了,吃飯呢……」凌華看著凌寒怔住的樣子,有些不忍,抱怨凌晨:「你做大哥的,教導弟弟也是應該循循善誘的教導。你對小三太苛責了……」


  凌晨嗯了一聲,略是嘆氣,也沒有多說。


  他們早餐剛剛放下筷子,凌言已經回來了。


  「曼卿沒事兒,病人也還好。曼卿說,她想多照顧病人一段時間,暫時不跟我們一起回揚城了,想請大哥應允……」


  凌晨苦笑,點點頭:


  「要是曼卿自己的意思,就這樣吧。她這個孩子太懂事兒了……」


  「自然是曼卿自己要求的。因是曼卿還留在上海,就教明傑也等她一起回去吧。我開車回去。」凌言道。


  「我來開車吧。」凌寒介面。


  「好。拿東西吧。」凌晨應允。


  凌言看著凌寒的神色仍舊不太好,關切的問著:「你行嗎?」


  「沒事兒。」凌寒渾不在意。他的心裡是痛極,可是,痛才越發是格外的清醒。他倒是急需要有些事情可以轉移注意力,車行在路上,凌寒全神貫注,聚精會神,車開的格外的穩當。


  ————


  綠蘿的病情果然不容樂觀。


  儘管用了極大量的盤尼西林,但是作用不明顯。綠蘿開始出現敗血症的癥狀。高熱不退,呼吸困難,人也時不時陷入昏迷。


  炭疽病併發敗血症,縱使神醫,也回天乏力。


  曼卿幫綠蘿擦拭著額頭虛汗,些微的涼意讓綠蘿清醒些,艱難的睜開眼睛。


  綠蘿努力的瞪大眼睛,望著曼卿。


  「你有話要說嗎?」曼卿問道。


  因著炭疽病的傳染性,曼卿做了小心的防護,帶著口罩,也看不清表情。


  「曼卿,將我交給復興社,火化,葬我在公墓即可,不留屍體,不留墓碑,不必祭掃……」


  綠蘿微微坐起來,艱難的說著。


  綠蘿之前便有炭疽病累及肺部,此時一併發作,呼吸都極是困難。她也感覺到自己生命飄忽,一字一句交代後事。


  曼卿聽著,卻一聲不吭。


  「曼卿……」綠蘿努力的喚她。


  「你何必決然如此?再說,不要問詢一下凌寒的意思嗎?」曼卿問道。


  儘管綠蘿說話艱難,但是曼卿知道她是清醒的。


  曼卿實在意外綠蘿的決定——她這般做派,儼然是於世界毫無留戀,恨不得不要留下任何痕迹才好。可是,綠蘿將後事託付給自己,她卻不能不給凌寒一個交代。


  這樣的安葬,凌寒恐怕是很難接受的。是以,曼卿並沒有應下。


  「不必,我的事情,不必問他的。」綠蘿道。她從來都是自己決斷的,身後事亦是如此,她並沒有半分想問詢凌寒的意思。「若是他問起,你只管說是我說的即可。」


  曼卿點點頭。


  「那你還是寫個字句吧。這現在曼卿應了你,回頭凌寒再不依我們了,我們可擔待不起……」


  明傑道。


  「不用。只管這麼說,凌寒便是明白的。若是我寫字句給他,才是可笑。他必然是明白不是我自願寫的了……」


  綠蘿虛弱的淺淺笑著。


  明傑皺眉,一時間還沒有想明白其中道理。


  曼卿卻是點點頭: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尊重你的選擇。你有沒有什麼話要我轉告給凌寒?你不必有所顧忌,你的任何話,我都會告訴他的。」


  「沒有。」綠蘿說的果斷。


  曼卿此時越發是理解綠蘿與凌寒,一如那一日在復興社的牢房裡,絕境中的綠蘿都是那麼的強勢,說一不二。她毅然而來,決然而去,從需要對誰交代。要是怎麼樣的經歷,會教一個女人如此的堅定,心冷如鐵?

  曼卿羨慕凌寒與綠蘿的愛,卻終於是忍不住同情綠蘿的遭遇。


  綠蘿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她陷入漫長的昏迷中。


  沉沉昏睡中,綠蘿偶爾會做噩夢,是曼卿都叫不醒她的噩夢。夢裡,綠蘿低低喊著的是她清醒時候從來沒有說出口的爹娘,還有,她一直牽挂的凌寒,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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