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千鈞
凌寒在西安住了兩日,恰是南京告知西安,江文凱要到西安督戰,是以,雲清格外的忙碌,籌備接待江文凱一行的事宜。饒是如此,雲清百忙之中,也是問詢著凌寒安置東北學生的事宜,並熱絡的要求凌寒多住幾日。
學生們聽說江文凱要到西安,群情激奮,表示要向江文凱,要求一直抗日,不能打內戰。凌寒唯恐出亂,也只能先住下,安撫學生。
這一年,格外的冷。十一月初的西安,陡然飄起了雪花。凌寒本自江南而來,隨身帶來的衣服略是單薄。在雲清的辦公室,他端著茶杯大口的喝茶取暖。雲清見了,隨手將一件黑色的呢子大氅扔到凌寒的身上:
「你穿著禦寒。西北的風冷的不遜於東北,可是沒有江南溫潤,你別凍著了。」
凌寒點頭應著,也顧不得不和禮儀,便裹著大衣在辦公室跟雲清說話。
「我不是自己來的啊,大概有三百多東北的學生需要禦寒的衣服,需要棉被等等,都要籌備著。你給我批了,我去發給學生們啊……」
「行。你別去了,讓邵陽安排別人去……我……」雲清簽了一個文件,把筆一甩,走到了凌寒面前,似乎是有急事兒跟凌寒說,卻又是停住了。
凌寒有些納悶:「你這是怎麼了?怎麼跟我說話也支支吾吾的?」
雲清搖搖頭:「沒事兒。煩得慌……」
凌寒苦笑。雲清有時候會有些任性的脾氣,凌寒也領教過,不去理他。
「煩得慌就幹事兒去……你知道我給我大哥做參謀做秘書,每天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最是看不慣我心浮氣躁的樣子,要是我有點不耐煩,他肯定得給我點事兒讓我筋疲力盡的顧不上煩得慌……」
凌寒半是自嘲的開玩笑。
雲清站定在凌寒面前半步:「我以前總覺得你被你哥整治的怪慘,沒什麼自由,沒什麼可選擇的。可是,現在卻是格外的羨慕你,有一個英明睿智的大哥。沐凌晨的心智和深謀遠慮遠非一般人可比,做他的弟弟,你聽他的便好。有人告訴你該怎麼做,你相信他的決定是對的,比你面對著萬般為難的窘境,不知道何去何從的茫然要好很多……我父親去的太倉促了,若是他在,東省也不會淪陷。也不會有我如今的境地……就算是在這樣的境地,他也是比我更知道要如何做……」
雲清說的格外的認真,語調里平添了幾分凄苦。「哪怕,父親活的久一點,不走的那麼倉促也好……」
凌寒點頭,表示理解。略是思索,說道:
「以前也生氣我大哥太跋扈,可是越是經歷多了,越是知道他的為難和能幹。是他在那個位置上,才能把揚城治理的這麼好,就算是現在想想,如果大哥不主政,我在那個位置上也是芒刺在背,無所適從的。何況,你東北軍這麼多人,這麼樣的境地……」
凌寒忽的想起來大哥生氣的時候罵他,對他要求的嚴格,便是為了揚城不走東北軍的老路,不要他一走了,凌寒撐不起東北軍,就像雲清這樣,處處為難,撐不住場面,穩定不了局勢,最後,輾轉流離。揚城軍的實力沒辦法跟東北軍比,到那一日,他們必然沒有東北軍的待遇。
當然,凌寒這番話也是不能跟雲清講。
雲清講出來這些話,必然是身受煎熬,面臨著不一般的選擇。今日雲清的舉動總是教凌寒覺得怪異,似乎是有話要說,卻又是欲言又止。然而,最後,雲清猶豫著,還是沒有說話。
江文凱到達西安是下午時候了。他下榻在華清池,雲清與程雲陽去臨潼面見江文凱。臨行前,雲清叫凌寒跟他一起去,凌寒覺得略是不妥,去也不好拒絕,及至出門,雲清自己又想了想:
「你別去了……」
「雲清哥,你是心裡有事兒吧?到底怎麼了?」凌寒實在是忍不住了,問道。
雲清的處境不佳,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東北軍在西北剿匪屢遭敗仗,主帥壓力必然很大,但是,江文凱也一再承諾支援,調中央軍協助——至少,這個時候,江文凱沒有放棄雲清。東北軍不想打仗,上下此心,怕也是江文凱心裡有數兒的。
只是,這些既非一日之寒,但是雲清的慌張卻是急切的。
那麼,必然是有些緊張突發的事情,教他猶豫不定。
然而,雲清還是搖了搖頭,一聲嘆息,之後又是有氣無力的回了一句。
「沒事兒。你歇著吧,我回來找你。」
時間倉促,凌寒也未及多問,便見雲清與邵陽倉促出門。及至雲清的車已經走遠,凌寒才驚覺,雲清的大衣還在自己身上。
雲清再折返回到西安,已經是燈火通明的時候。
他的車剛剛停在院子里,院子里便熙熙攘攘的圍了許多人。
雲清與程雲陽一前一後的下車,程雲陽面色鐵青,雲清臉色黯然。
「司令,程軍長,我們那麼多兄弟們拚死戰鬥,人都死了還說我們戰鬥不力,怯懦……這算什麼?我們為什麼還繼續打這個仗!」
「對啊,這仗我們不打了,叫別人來打!」
「他們中央軍在後方吃香喝辣,我們吃著沙子背井離鄉的打仗,到最後,還是我們的不是,我們怯戰,我們就怯戰了,我們不打了!」
「我們不是怯戰,要時讓我們回去打日本,絕對無二話的我們打回去。就算是死也得死在抗日的戰場上。在這裡自己人打自己人算什麼!」
雲清的部將,程雲陽的部將們圍著他們都在嚷嚷著,儼然是群情激奮。
凌寒走到院子里,低頭問詢著邵陽:
「發生什麼了?」
「司令勸總座不要打內戰,要抗日,總座不聽。後來總座在客廳里訓話,生氣了指責東北軍和西北軍是怯懦怯戰不成氣候,兄弟們惱了……」
邵陽壓低著聲音說道。
凌寒皺眉。
「讓大家散了吧。你看看這麼大張聲勢的越來越多人就知道了。」
凌寒心中有些不詳的感覺。跟隨著程雲陽和雲清去華清池的都是二位將領親近的人,侍衛長,機要秘書,參謀主任,縱使是江文凱言語失當,他們再是生氣,也該是會議室里,私底下與雲清說話。然而,他們現在在院子里這麼吵嚷著,是把雲清和程雲陽兩個人架在火上烤了。事情越鬧越大,情緒越來越激憤,就越難平息。
雲清的指揮方式素來是比較平易近人的。與凌晨絕對的的令行禁止不同,他一直允許部下自己的想法,發出自己的聲音,是以,意見紛紜。會博採眾家之長,可是,一旦民意沸騰,就會如今天一樣,讓自己格外的難做。
許是雲清的心裡也是認同他們的言論和意見的,可是,他的身份儼然是不能那麼做,不能那麼說。他沒有多少自由,便不該放任部隊這樣自由。
「諸位……」雲清抱拳向院子里的人拱手:「兄弟們的意思,我都是明白的。一字一句都聽到了雲清的心裡了。不過,我想跟大家說,今天總座的話,不是斥責大家的,是斥責我的。大家辛苦作戰,流血犧牲,總座,南京政府與雲清心裡都有數……如今戰事被動,是雲清指揮失當,負有責任。此事,我會向總座請罪。希望大家能夠理智面對,不要因此困擾!大家請保持穩定,大家的意思,我會向總座傳達,請大家也給雲清一些時間……」
雲清的聲音無盡的疲憊,可是,他的目光依舊的明澈,真誠坦蕩。
雲清的話安撫了場中的眾人,沒有命令,沒有上位者對部屬的呵斥,雲清言辭懇切,終於,將士們也紛紛應著。
「司令,我們當然是信您的……我們沒有想讓您不好做。實在是兄弟們這幾年南征北戰的流離失所,太難了些……我們都想回家鄉啊……」
「直奉戰爭的時候,您就說的,咱們不能打自家人,這戰爭結束了,咱們不打內戰了……這仗,真是不該這樣打下去啊……」
有幾個資歷老一些的侍從說道。
「是啊,現在咱們的兄弟們被罵啊……都說我們不敢打日本人,被趕到西北欺負自己人。我們想回家啊……我們的家鄉是又煤炭寶藏,大豆高粱的……」
一個年輕的戴著眼鏡的秘書說道。
雲清空咽了眼淚,連連拱手。
「雲清知道,大家相信我!大家跟著章家這麼多年,雲清給大家一個交代的!」
凌寒皺眉,也為雲清難過。
洶湧的民意,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幾人知道,雲清所應下的,未必是他力所能及的。一個失去了原本駐地的封疆大吏,他的話語權必然無幾的。
而這些壓力,在無形中,都累積在雲清的身上。他是一個言出必行,信守諾言的君子。
程雲陽伸手拍了拍雲清,鼓勵著雲清。
雲清慘然一笑。
雲清送程雲陽出門,並沒有回院子里,揚手叫凌寒:「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