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窮節見(2)
偵察社善於從他們認為的種種不合理之處尋找犯罪第蛛絲馬跡。
凌寒不應該會愛上一個舞女,並且會跟她在很多年中保持著緊密的聯繫,所以,背後是有隱情的;因為他與一個日本的自身間諜過從甚密,而今他的曾經的舊部也參與了投敵叛變,那麼,凌寒很可能是知情的,甚至是由他蠱惑誘導的。
這是如此的,看似合理的邏輯。
然而,偵察社再度審訊時候,凌寒的回答只有否認,不辯白不解釋,甚至再無多幾句話。
凌寒由此被繼續關押。
偵察社面對不發一言的凌寒毫無辦法,卻不肯讓他休息。詢問室里,凌寒睏倦至極,也只能安靜的端坐著,閉目養神。
窗外有空襲警報刺耳的響起,好在,偵察社在群山之中很隱秘的地方,並沒有被轟炸的危險。詢問的人與凌寒都不動聲色的聽著。
「沐參謀是空軍的英雄,這個時候,應該駕機作戰,包圍民眾國土安全。現在這樣的情況,我們都很遺憾。」
訊問的人換了一個年齡略大一些的中年人,禿頂,寥寥不多的發還白了很多。他語氣更多了些溫和,眉一直皺著,皺紋明顯。
一宿沒睡,又熬了一日,凌寒太陽穴突突的跳著,很是頭疼。刺耳的警報更是教他心煩意亂。他擰著眉間的位置,緩解著頭痛。
其實,國民軍空軍的戰鬥機轟炸機自武漢空戰之後,就已經損失殆盡。之後有蘇聯陸續援助了一部分蘇制飛機,卻已經遠遠落後於日軍的零式戰鬥機,幾乎沒有與之抗衡的能力,也極少能夠應戰。在芷江機場和舊州機場倒是有航校在招生,培養著後備的飛行員,做長久的安排。
可至少眼下,就算是凌寒空軍,也只能望洋興嘆,無可奈何。
「我們連飛機都沒有……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工業化且全面軍事化的國家,我們唯有千百倍的恆心與意志,堅韌不拔的堅持,才能夠取得勝利。這一定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足夠的忍耐……可是,戰爭才開始了一年,血戰犧牲了那麼多人,我們距離勝利還那麼的遠。可是,我們的長官們卻失去了信心,投遞叛國;我們的將領們卻已經絕望,反向倒戈。我也一樣的遺憾,憤怒。我們的那麼多戰友犧牲在戰場上,可是,他們背叛了那些犧牲的袍澤兄弟……」
凌寒緩緩的說著,想到了張成,想到了邵陽,想到了東北很多犧牲在戰場上的故交部屬,那些投敵的人的背叛,玷污了東北軍的名譽,牽連了無辜的人這教凌寒格外的心痛。
「我們的艱難不過是剛剛開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贏得戰爭,便有人動搖了,也不意外。可是,這些動搖的人,來讓我們自己人攻訐,自己人猜忌,失去信任,這個代價,就太大了。」
凌寒長嘆一聲,滿是無奈。
訊問的人,莫得眼中也是不忍心。
「沐參謀,您的話,我會轉告上峰的。如果您願意多解釋幾句,會得到信任的。」
「我沒可需要解釋的。」凌寒冷冷的拒絕。
不能因為有人背叛投敵,便猜忌自己人,將不信任擴大,造成部將之間的懷疑和更大的災難。本著這樣的宗旨,偵察社的調查,後來是速戰速決的。
很多人被調查,極少數的人被調查到與日本方面或者王晨政府暗通曲款,其他的人在接受調查之後,被安排返回了工作就職的崗位。
然而,這寥寥無幾的人被關押,惹來了更多的關注。
————
調查的報告送至了江文凱處。
知悉凌寒還要繼續被扣押,第四部的部長谷至來找過江文凱,請求放人。他深信凌寒的無辜。儘管谷至和凌寒自凌寒調至空軍才開始合作,兩人也並無私人關係,但是,他完全看得到凌寒的英勇作戰,殫精竭慮,坦坦蕩蕩,光風霽月。
「凌寒在先後的空戰中擊落四架日本飛機,還與戰友協同作戰擊落日本軍機數架,他的照片被日本飛行員貼在飛機上作為警示。他一直鼓勵著空軍的戰士們英勇作戰,不懼犧牲。他也從來是身先士卒,奮勇而戰的。他怎麼可能是會被日本誘降的?」
「凌寒做人從來是胸懷坦蕩的,對人至誠,他是行為端莊,德行良好的君子,不可能做出背叛投敵的事情,也不可能是那種陰謀詭譎的小人……」
谷至的辯解著,可是江文凱和戴秋鳳的態度都格外的冷淡。
「凌寒是少將參謀,他在空軍飛行隊和武漢行營的工作有目共睹。他現在還是有職位,有工作的,你們不能這樣沒有依據的扣押著人……」
谷至道,瞪著戴秋鳳。
「谷部長,您鎮定些……您愛才惜才,我們都理解。凌寒也是我很欣賞的年輕將領。不過,的確是……他的情況有些複雜……」
戴秋鳳道,沒有江文凱的指示,他不敢透露太多的信息給谷至,是故,一直閃爍其詞。
「有什麼複雜的?」谷至追問。
戴秋鳳沉默。
「怎麼,你懷疑我也是通敵還是叛變?你覺得跟我都不能說?如果凌寒是冤枉的,我當然要給他討個公道。如果他真的是有什麼不軌行為,我也不會拎不清的……說實話,我不信他的有什麼複雜的事情。就算是不管什麼事情,他都不可能會叛變。我的人頭可以給他作保,他不可能通敵叛國的!」
谷至激動的說道。
「我也能為凌寒作保,他必然不可能涉及任何通敵叛國的事情。」
閃身而入的是林熙寧。林熙寧身材高大,一身西服,氣宇軒揚。侍從官王越在他身後,略是有些尷尬。
沒有得到通傳,擅自闖入的林熙寧當然是壞了規矩的。可是,他也不好堅持的阻攔林熙寧。
「你年後就要赴美,摻和這些事情做什麼?」江文凱道。
林熙寧冷哼了一聲:
「我便是管些朋友的事情,也不耽擱赴美的事。雲清病了的事情,您拖了這麼久,也是該給回復了……再這麼拖延下去,要是他真的出了事兒,也不是您想看到的結果吧。」
雲清自二十六年後從浙江轉移,后關押至貴州息烽。雲清在輾轉過程中,感染了闌尾炎,反覆發作,痛苦不堪。雖然幾次消炎,輸液,也沒有能夠遏制炎症的複發,他痛苦消瘦,甚至一度危急。偵察社看守的人唯恐出事,也連忙上報。林熙寧一直關注云清的信息,從戴秋鳳處得知此消息,忙是連連問詢江文凱。然而,江文凱正在王晨叛變,和東北軍叛變的氣頭上,全部留置,根本沒有給出答覆。林熙寧再是忍耐不下去了,是以,登門詢問。
「他的東北軍,做的這些亂子……」江文凱氣呼呼的說道。
林熙寧冷笑:
「總座怕是誤解了,現在的東北軍,不是他的東北軍,是您的國民軍集團軍。雲清,他只是您的囚徒而已……或者,您更願意說,是您管教他,讓他安心讀書,特赦的兄弟。外頭怎麼樣的事兒人,跟雲清沒有半點關係,他甚至一無所知,我說的不錯吧,戴社長……」
林熙寧看著戴秋鳳。
戴秋鳳一時語噎。自然,雲清是不可能與人互相通信息的。一旦這種情況存在,那麼,戴秋鳳就太失職了。
然而,林熙寧火藥味這麼大,戴秋鳳自然不會說話。
林熙寧在國民政府中素來人緣極好,他與戴秋風關係也不錯。雲清的消息也是戴秋風告訴他和林倩兮的。這些事情,江文凱略有所知,也從不過問。雖然沒有明說,他們之間都理解,這是一種純粹的私誼。
可是,林熙寧這樣的冷諷熱嘲到底是激怒了江文凱。
「他是一無所知?可你卻能夠消息靈通,時時關心著他?」
江文凱的眼中,有著陰鬱。
「哈哈,滑天下之大稽……怎麼,總座覺得是我要通敵,還是雲清要通敵?我替雲清傳遞消息?怎麼,要不要把我抓了?」林熙寧憤怒之下,毫無懼色,他冷笑著,也是氣急了。
江文凱的手重重的敲在了桌子上。
「總座,雲清的消息,是夫人要求一直告訴她和林外長的。消息也的確僅限於傳遞給他們,無一東北舊部知悉的。」戴秋鳳已經不能不站出來解釋了。
這些事情,江文凱是知道的。只是,借題發揮。他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還有,凌寒的事兒,說是他跟一個日本間諜有勾結什麼的種種,我是知道的。那個間諜,綠蘿,是他曾經的戀人。綠蘿被關押在偵察社的時候,還是我求戴社長的關係,才教凌寒見到的她。那個女人受日本人控制,被日本人殘害,去做人體細菌試驗,感染了炭疽疫死的。這個在醫院應該是能夠調查到材料的。有這樣的事情在先,凌寒怎麼可能會跟日本人有什麼關係?他是最恨日本人的。」
林熙寧嘆息道。
「那個舞女,真的是他的戀人?」看過了文件的機要秘書汪楠似乎是有些不解。他與凌寒交往不少,在他心中,凌寒是太過於端正,律己甚嚴的人。他對美女幾乎到了目不斜視的地步,說禁慾都不為過。他居然會與一個背景複雜的舞女糾纏不清,也是讓汪楠大驚。
「是。」
江文凱與林熙寧卻是異口同聲的回答。
林熙寧自顧自的坐在沙發上,點燃了煙。林熙寧看出來,顯然,江文凱是知道凌寒的事情的。
這倒是教谷至和戴秋鳳都有些詫異。
「之前,凌寒因為那個女人的緣故,曾經被凌晨趕出家門,一度轟轟烈烈。我早年留日的時候,認識凌寒的夫人,陸曼卿,認作義妹。彼時她境遇窘迫,也曾聽她向文夫人和我的夫人說起過。」江文凱解釋著,眼神有些複雜。
「凌寒做事從來沉穩,少年老成,可是,對這個舞女的事情,確實是大失分寸。年少浪蕩一些,大家都可以理解。可是,及至娶了妻子,仍舊留戀舞女,便是下乘了。到最後,還是委屈了他的夫人去安葬綠蘿,他也是夠狠心!」
江文凱咒罵著。
其實,看到那些材料的時候,江文凱都已經猜到了偵察社想歪了。
江文凱與凌寒結識極早,彼時,凌寒是名門出身的青年將軍,追隨許遠徵收復外蒙古,且很被文詩英賞識;而他是文詩英的秘書,在文先生身後並不顯眼。然而,境遇幾經輾轉,凌寒卻一直坦蕩耿直,從沒有說過當年的事情來感慨境遇變化;甚至之後,凌寒非但沒有利用當時的關係謀取利益,還刻意疏遠江文凱。凌寒成名極早,卻沉穩幹練,甚是堅忍,不慕虛名,以江文凱的了解,他也不可能會參與王晨等人叛變的事情。
然而,他沉默著,並沒有多說。很多事情,凌寒不介意的,江文凱自己一直沒有放下。
因為凌寒與綠蘿相交,曼卿曾經一度鬱郁,江文凱為了曼卿出頭,與凌寒曾經大打出手。那個時候,江文凱還沒有迎娶林倩兮。
只是,這些事情,他自然不會對人說。
「當時,我是在場的。是沐凌晨強壓制著凌寒離開那個舞女的。凌寒沒有辦法,才委託沐太太照顧她的。當時,他們兄弟持槍相向,差點出了大事兒……」林熙寧嘆息著。那一夜,確實太過於驚駭了。林熙寧也未料到,凌寒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凌寒起先是持槍指著自己的頭,說,要不然讓他帶綠蘿走,要不然,他留下和綠蘿一起死。沐司令這個時候都很鎮定,沉得住氣,拿了槍指著凌寒,說要不然凌寒打掉他手中的槍,不然他肯定不會教凌寒如願。凌寒不敢跟大哥開槍,才放下了槍,就被凌晨抽另一個嘴巴,硬生生帶走了……」
林熙寧在沙發上吸著煙,隔著裊裊的煙,他彷彿是又看到那個濕冷血腥的牢獄,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絕望猶做困獸斗的凌寒,是他從沒有見過的樣子。
「沐司令啊……沐司令最是知道規矩,教弟甚嚴,可是他這般作為,都沒有約束到凌寒做這樣的事兒……」王越忽的想到了撤離武漢之前,凌寒因為擔心凌晨,就撤退的事情與江文凱爭執之後,跑去見凌晨,卻被打腫了臉回來的樣子。他越發是不解,凌寒怎麼樣的膽量,還能夠堅持與那個舞女糾纏不清。
「少年意氣的時候,就算是貪戀美色,愛錯了人,我們不是他的家人,也並沒有可指摘的。何況,凌寒對那個女人是真的有情有義;及至我見那個女人已經是瀕臨死地,也依舊國色天香一般,而且還能談笑自若,很有一般的風度。便是他始終痴迷於她也不至於就是大奸大惡,萬劫不復。雖然說那個女人被日本人雇傭做間諜,也是被脅迫,後來她被殘害也是因為她不肯為日本人辦事兒,迷途知返的。凡此種種,都不足以證明,凌寒與日本人有什麼關係的。」
林熙寧並不了解江文凱沒有說的隱情,解釋著。
谷至也附和著林熙寧。
「只要凌寒肯自己解釋清楚這件事情,便可以了。」江文凱道。
「這個本該是他解釋的。教他去寫個陳述就結了啊……」谷至鬆了一口氣。
戴秋風卻面露難色。
「總座,關於綠蘿這個間諜的事情,凌寒一致拒絕談論,不肯多說一個字。更何況,教他寫什麼陳述,怕他是不肯的……」
「想來凌寒是重情重義的人,那個女人過去畢竟不堪,教他去說,他如何願意說?」林熙寧斟酌的解釋著。
「都到了這個時候,他倒是還顧及的多……」王越低低的念叨了一句。年齡相若,凌寒從來都是很驕傲的樣子,不卑不亢。這教一直做侍從官的王越有些佩服,也有些嫉妒和不解。
「別扣押著他了,放他回加,給他三天的時間,教他去寫陳情。他要是不寫,將這件事情抄送給沐凌晨,沐凌晨處理這事兒吧……」江文凱道。
「您何必這麼為難人?」林熙寧道。
「我不是為難他。他既然跟一個日本間諜有過從親密,就應該解釋清楚,這教什麼為難?我如此做,怕已經是很寬容他了。不然的話,這樣的事情,不是該好好審訊清楚再放他么?」江文凱自覺自己是寬容,耐著性子了,可是再聽到林熙寧的指責,不由得怒目而視。
林熙寧嘆息。
「為雲清治病的事兒,熙寧,你去跟凌寒交代一下,請他與曼卿商議,安排曼卿去貴州息烽吧。曼卿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外科醫生,醫術高超,如果是需要手術,曼卿去可能比別人都合適,也都教人放心的。」江文凱道,又看了看戴秋風:「這件事情,一定要處理好。不要透漏出去信息,也要保證,雲清的健康。他雖然負我,但是,我不虧待他。」
江文凱一直自詡厚待了雲清,林熙寧卻也不以為然,不過,並不打算跟他爭執了。
江文凱目光閃爍,心中有些煩亂。大權在握,很多事情確實是上位者的姿態,是可以翻雲覆雨,可是,還是有些事情無能為力,有些事情不能放下,釋懷。
如果凌寒願意坦誠,那麼,便也是給了曼卿一個交代吧,將她所痛恨的人公之於眾,而她不必一直隱忍的默不作聲;如果凌寒依舊是不肯配合,自然有凌晨為了沐家的面子,給一個交代的。
明明是怎麼樣都可以達到一些目的的,可是,江文凱還是覺得煩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