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國離鄉

  凌豪絲毫不意外江文凱對於《中央日報》揭發貪腐事件勃然大怒。


  江文凱依舊是那麼的強勢,厲聲指責著,甚至不問清楚到底情況如何。他篤定的相信自己的判斷,相信自己的絕對正確。


  「你們這是要幹什麼?一定要不依不饒,一定是要蘇家給你們公開道歉?你對蘇俊偉的懲罰還不夠?」


  「貪腐成風,吏治黑暗,國民政府治下的江山就是這麼黑暗?號召有人取而代之?怎麼,你也是要叛變么?雲清做的,你也能學啊。你們倒真是好兄弟!」


  「黨紀國法,是不容忍他們的貪腐的,有這種情況,我們要去解決,你自己來跟我說嘛。發到報紙上,指摘政府算什麼?你這是解決事兒還是借題發揮?」


  面對江文凱一聲聲的詰責,凌寒很是平靜。若是往時凌寒還會解釋,而如今,心中有決斷,凌寒倒是並無掛礙了。


  「總座,凌寒沒有背叛國民政府,更不會倒戈,槍口指向多年並肩而戰的袍澤兄弟的。您既有所疑忌,凌寒向您請辭卸任……」


  江文凱一愣:

  「你說什麼?你要辭職,你要做什麼?」


  凌寒立正:「是,凌寒請求辭去軍職。」


  「不行!眼看著就要打仗,你就辭職?你這是臨陣逃脫,我絕對不允許!」江文凱很是強硬。


  凌寒苦笑:「打了這麼多年仗,總座最該是知道,忠而用命,勠力同心才是關鍵。若是不想打,這仗是沒辦法打的。凌寒已經不想再做軍人了,您就是用槍把我指著上了飛機,去了戰場,又有什麼意義?」


  江文凱眯起了眼睛,目光中帶著陰冷與兇狠。


  然而,凌寒並無畏懼,倒是多了坦蕩和自然。


  「剛剛總座說了我和雲清是至交……我們自相識起,就是肝膽相照,坦蕩至誠的好兄弟好朋友,哪怕是現在在您面前,我也不否認。不管是國民政府給他論罪幾多,亦或者是您對他的介懷怨怒,這都不影響在我心裡,雲清是我尊重和親近的朋友。您原是就知道這些的,可是您依舊安排我在參謀部就職,在東北軍將部分領叛變期間,您也篤信我。我相信,您是知道,我不會在抗戰時候因私廢公。及至我今日既然已經決定要辭去軍職,您也不想用我的……凌寒說了不會背叛,不會倒戈,就一定會做到,若是凌寒有其他的心思,今天就不會站在您面前說這番話了。」凌寒說的很認真。


  「總座,凌寒這些年輾轉,也甚是疲憊,已經厭倦了。沐家為抗戰亦是犧牲良多,從無半點愧對家國。及至眼下,既然上峰對凌寒多有不信任,彼此抵牾已深,凌寒不會再在軍中效力了。如果您批准凌寒的請辭,凌寒與家人從此之後出國。一個月之內,沐家舉家離開。若無您的允許,再不會回國。您的器重與賞識,您曾給予沐家的榮譽和照顧,凌寒此生銘記。」


  凌寒鄭重的承諾。


  終於,江文凱點點頭。


  ————


  在去見江文凱之前,凌寒已經與凌言商議過,這個決定凌言亦是贊同的。現在的情勢如此的惡劣,內戰在即,而凌寒若是執意不參與內戰,那麼出國幾乎是唯一的選擇;更何況,因為這次的報紙的事件,凌寒與沐家都會被江文凱所忌憚的。


  明俊與韓燕決定留在國內,不想已經過不惑之前再去異國他鄉的生活;明傑早年在國外生活,兩相比較,他倒是更願意去美國,是以,他同去美國。


  然而,當凌寒把決定告訴凌豪的時候,被凌豪果斷的拒絕。


  「我不回去美國了。我在國內有自己的事業,我希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國內才能夠發展。」


  「凌豪,去國離鄉的原因種種,但是,希望你遠離是非是其中之一。我不是跟你商量,是告知你。」凌寒說的很是堅決篤定。


  凌豪被激怒:

  「憑什麼?三哥,您說過會尊重我的選擇的。為什麼這麼大事兒您就不跟我商量?您憑什麼決定我的人生?」


  「你的護照給我,我會去辦理通行證。過幾日,我們就離開重慶,回揚城祭拜父親,然後從上海乘船離開。」


  凌寒道,不回答凌豪的話,依舊強勢強硬。


  「我有我的理想我的事業和我的選擇,三哥,您不也能夠這樣專橫跋扈,我不同意,我不會跟您去美國的。三哥,我知道您是為了我,我相信您的心意,但是,我這次不會聽從您的意見的。」凌豪道,果斷拒絕。


  凌寒抬眼看了看凌豪,苦笑:


  「我不想跟你糾纏對錯,你說我對也好錯也罷,你是理解也好,還是怨恨,我都接受。不過,凌豪你應該能夠明白,我是有辦法讓你走的。你最好配合一點,也少吃些苦頭的。」


  「三哥,您不能這樣對我……」凌豪很是絕望。


  凌寒卻再無回答,轉身而去。


  他知道凌豪的不情願,但是,確實是講不清道理。凌寒不能說,是因為不相信凌豪的能力,是希望保護凌豪,讓一輩子只做溫室里的花。那麼,便作罷吧。


  然而,事態的發展還是超出了凌寒的預測。


  凌豪與季雅和在三日後,在眾人只當他們正常去上班的日子,留書離家出走。


  端端正正的一頁紙,寫著凌豪對凌言、凌寒等家人的感激與愧疚,表示他理解凌寒的善意初衷,但是為了心中崇高的事業和理想,他不能離開自己戰鬥的地方。是以,他選擇離開。不孝之至,叩拜再三。更多的篇幅,是說了他如何的選擇了新的思想,更信賴延安的政府,所以他去延安工作了,去開闢新的人生。他的孩子書琪尚在美國,請凌言與凌寒多相照顧,感激不盡云云……


  凌豪唯恐自己的選擇對凌寒不利,特意寫了一封信,表示自己的選擇與凌寒無關,所有的責任他自己承擔。


  凌寒重重的捶著桌子,又連聲嘆息,終於是無可奈何。現在木已成舟,凌寒心中也安慰自己,也許這是對凌豪最好的——他的人生,終究是只能他自己負責。如果是真的強硬的帶凌豪離開,或是凌豪真的會一生怨恨自己,一生不能歡愉呢?


  《中央日報》的著名記者在延安採訪的照片不幾日登上了延安的報紙,凌寒在偵查社接受問詢。在風言風語中,凌寒辭去了在軍中的任職。


  離開重慶的時候,凌寒一家人去梅花山祭拜凌晨,繼而又去武漢祭拜安葬在珞珈山麓的小鳳,然後一家人才回到揚城。凌寒也曾是想過,是否要將大哥歸葬故里,然而,當年是國葬之禮下葬,在梅花山種植了鬱鬱蔥蔥的松柏,這是民眾的尊重,也是大哥的哀榮。青山處處埋忠骨,便也作罷。


  初冬,他們回到了離開八年的故鄉。一家人依次去了熟悉的地方——他們亦是知道,此去別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再回回國了。也許是幾年後海清河宴局勢穩定后,也許是更遠的將來。


  他們離開故鄉的時候也沒有想到,再回來是八年多,物與人皆非。


  揚城陷落是在南京陷落之後,因為焦土作戰的號召,當年的揚城也堅壁清野。沐家老宅已經毀於大火,新宅遭到炸彈的襲擊,也已經毀損,只能從斷壁殘桓中看出當時的輪廓。揚城軍營地被最後撤退的工程兵爆破損毀,之後日軍曾為了佔領建立了營地,在揚城光復的時候,也被民眾推倒……


  這是他們的故鄉,街道依稀,卻早已經不是舊時熟悉的樣子,而這些年,他們和這座飽經磨難的城市,和受盡苦難的人們一樣,失去了太多。


  凌寒一家人去拜祭了父母,這是八年唯一有機會燒紙錢,而此之後,再是遙遙無期。墓地在山腰,一路是滿地的落葉,入眼是枯枝,雜草荒蕪。


  凌寒動手將祭奠桌前的雜草全都清理乾淨,點燃了紙錢,看風卷著紙錢飛起。這在老人的意思里,是死去的人來收錢了。


  凌寒並不太信這些,也不覺得人死之後一定有靈魂。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死去的人就灰飛煙滅,也只是活在人們心中而已。


  曼卿的父母與凌言父母都回到了北平,兩對夫妻又北上北平,告別老人。


  隆冬,凌寒、凌言、明傑幾家人自上海登船去往美國。


  凌寒望著熟悉的上海港,恰是黃昏時分,夕陽斜照半江紅。這是他熟悉的港口,他曾在這裡登船去美國。畫面彷彿是回到了十數年前,凌寒牽著十幾歲的書琛踏上甲板,溫和的撫慰著他,一如當年安慰凌豪。而這次,凌豪沒有同行。


  極目所望的遠方,都是蒼茫茫的大海,直到水天相接。凌寒卻看得很是出神……他看到的不是浩渺大海,滾滾海浪,而是那些逝去的人,離開的人,那些依稀的面容;是硝煙滾滾、血火交織的戰場;是他曾經走過的山河大地;是逝去而永不重來的歲月……


  他曾經生活過的東北,他在那裡組織現代化軍事部隊,編練空軍,一次次的駕機在藍天上翱翔;在那裡他與雲清很多次的暢談,信心滿滿。儘管,當時的飛機沒有幾次真正上過戰場,甚至那些飛機被屈辱的擊落在機場,但是,東北優秀的飛行員在之後的抗戰中亦是大放異彩;

  他曾經輾轉收復外蒙古,旋即又失去了控制,直到三十四年,真的確認獨立。既是如此,庫倫的雪和酷冷,許遠征的雄才謀略,才氣縱橫,都教凌寒印象深刻;

  在北平,交錯著上層的陰謀鬥爭與濃濃的生活煙火味,在南苑機場的教練員生涯;還有經歷過軍閥混戰時候的你方唱罷我登場,城頭變幻大王旗;

  還有筧橋航校的飛行大隊同袍們浴血而戰,淞滬的累累屍骨,金陵屠城的血流如海,武漢的命懸一線的危機,山城重慶的哀戚與堅忍……


  從印度汀江到密支zhi那到楚雄到昆明,經過的喜馬拉雅山,怒江、瀾滄江,橫斷山……眼底是綺麗的山河畫卷,飛機在山峰中穿行,無數次與死神擦肩……


  這些年月中,他曾有過驕傲與榮光,有過勝利與輝煌,也曾面臨恐懼與絕望,有過太多的失去和無盡的悲傷……


  而今,這些與歲月,與很多故交親人一起成為過往,只留在記憶里。


  他尊重的長兄,摯愛的戀人,至親的朋友,凌晨、綠蘿、雲清、邵陽、張成,那些鮮活的面容,在滔滔海面,在浩渺煙波一一浮現,又一一散盡……


  凌寒靠在甲板欄杆上,一身黑色西服,黑色大衣,就如他整個人沉在濃密而又深刻的悲傷之中。


  曼卿在船艙門口看了凌寒很久,終於是忍不住走上前去,站在他身旁,主動的握住他的手。


  凌寒將曼卿擁入懷中,兩人緊緊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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