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過早飯之後,白姬、元曜去赴裴先之約,一起去拜訪劉章。離奴在街上喚了兩隻毛色乾淨的野貓,將它們幻化成貓仆,替它抬著黃金箱。它自己則特意梳洗了一番,歡天喜地地帶著貓仆去買月眉蝶魚了。
翠娘留在縹緲閣看店,它是瀕死之人的生靈,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在人世跋涉,故而留在縹緲閣中養息。白姬答應她,會把劉章帶來縹緲閣見她。
「一隻盲鳥怎麼看店?」去見裴先的路上,元曜對白姬道,他總覺得有些不放心。
白姬笑道:「軒之不放心的話,就回去看店吧。」
元曜一想到自己回縹緲閣,白姬和裴先就變成孤男寡女了,不知道為什麼,心裡一萬個不樂意。
「小生都走到這裡了,再回去也麻煩。離奴老弟買魚也用不了多久,很快就會回去,應該不會出什麼事情。」
白姬、元曜走出西市,遠遠地就看見裴先在約定的路口等待。
裴先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他穿著一身青色鳥獸紋交領大袖襴袍,衣袖上以金銀線綉著山形紋,精心梳好的髮髻油光水滑,臉上敷了香粉,嘴上抹了口脂。——這是唐朝上流社會的男子流行的裝扮。
裴先看見白姬,高興地迎了過來。
白姬笑道:「讓裴將軍久候了。」
「是我太興奮,來得太早了。」裴先從衣袖中拿出一枝棠棣花,遞給白姬,笑道:「我出門時看見這棠棣花開得正好,忍不住摘了一枝,拿來給白姬姑娘共賞。」
白姬掩唇笑道:「裴將軍這棠棣花應該送給軒之才對。」
裴先不解地問道:「為什麼?」
白姬笑道:「詩經之中,棠棣指的是兄弟友愛。棠棣花是送給兄弟的花,裴將軍跟軒之才是兄弟,應該送給他。」
裴先恍然,不好意思地道:「我是個武人,沒讀過多少詩書,不懂棠棣花還有這層含義,真是唐突佳人。軒之,送給你。」
元曜只好接過棠棣花,道:「多謝仲華兄。」
白姬笑道:「事不宜遲,我們去拜訪劉大人吧。」
裴先同意了。
白姬、元曜、裴先走在去崇賢坊的路上。
裴先問道:「不知道白姬姑娘找我堂妹夫有什麼事情?」
白姬笑道:「我是替縹緲閣中的一位客人去拜訪劉大人。那位客人是劉大人的故人。」
裴先奇道:「我這堂妹夫早已父母雙亡,也無兄弟姐妹,居然還有故人?」
白姬笑著問道:「劉大人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裴先道:「我跟他平日沒有什麼私交,不好說。大體印象中,他性格孤僻,沉默寡言,沒什麼朋友。不過,他很有上進心,工作勤勉。不出意外,年底應該能夠作為補缺升為令史。」
白姬笑著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元曜聽見劉章仕途暢達,在心中為翠娘憤憤不平。
說話之間,三人已來到劉宅外。
這一次,因為有裴先在,白姬、元曜很順利地進入了劉宅,並且被劉章奉為上賓。劉宅的客廳十分氣派,一應陳設都價格不菲,但是品味卻有些俗氣。而且,劉章作為讀書人,待客之處竟沒有一副雅緻的字畫,都是些俗氣的金器銀器。
劉章虎背熊腰,身材十分高大。他長著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嘴角的輪廓有些冷峻。雖然,他穿著文人的儒衫,但卻絲毫沒有文人的儒雅氣質,總散發著一股草莽氣息。
裴先為雙方作了介紹,劉章勉強堆起一絲笑意,與白姬、元曜見禮。雙方禮畢,寒暄了幾句,坐下喝茶。
劉章道:「但不知,白姬姑娘找劉某人何事?」
白姬笑道:「劉大人可還記得翠娘?」
劉章臉色突變,似乎想要翻臉,但是看見裴先,他忍住了。
劉章道:「不認識,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元曜忍不住道:「翠娘是你的結髮妻子!劉大人,你怎麼能裝作不認識!聖人有雲,糟糠妻,不可棄。劉大人你也是讀書人出身,怎麼能違背聖人之訓!」
劉章突然翻臉了,他一把將茶杯摔在地上,道:「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些什麼!堂兄,你怎麼什麼市井無賴都往我這兒引薦?!劉某人還有要事,不奉陪了!」
說完,劉章甩袖離開了。不一會兒,有家僕進來掃客出門。
白姬、元曜、裴先被趕出了劉宅,他們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裴先道:「連我也被討厭了!不過,白姬姑娘,軒之,你們說的是真的嗎?劉章有結髮之妻?!」
元曜道:「是的。劉章的結髮妻子叫翠娘,從嶺南來長安尋夫,現在住在縹緲閣。」
裴先道:「這事可大了!如果你們所言不虛,劉章坑了自己的仕途不說,還害了我裴家!」
按照唐朝律例,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女家減一等。若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離之。
劉章有原配妻子卻再娶,他自己要判刑。裴宣鈺知情而嫁女兒裴玉娘給劉章,也要判刑。裴宣鈺不知情而嫁女兒給劉章,雖然不判刑,但是卻會因錯識人而毀了裴家的家聲,遭大家恥笑。而裴玉娘與劉章離異之後,也不好再改嫁。
不過,唐朝的重婚罪也是民不告官不究,當事者不報官,重婚者就不會被治罪。如果翠娘不千里迢迢找來長安的話,劉章倒可以安枕無憂。如今找來了,一旦翠娘報官,那就麻煩了。
裴先心念電轉,作為族中長男,他十分憂心裴家的聲譽。出於私心,裴先道:「翠娘來長安找劉章是想要銀子嗎?她想要多少,我裴家都可以給她,只要她不報官。」
元曜有些生氣,道:「翠娘不是來找劉章要銀子的,她自己家就是當地富商,不缺銀錢。她是相思成狂,想見劉章那個負心人一面。」
白姬一直沒有做聲,不知道在想什麼。這時候,她突然開口笑道:「裴將軍這麼擔心翠娘報官么?」
裴先道:「事關我裴家的聲譽,不得不憂心。」
白姬笑道:「裴將軍,我們來做一筆交易,如何?」
裴先問道:「什麼交易?」
白姬道:「看劉大人今日的態度,我跟軒之是沒辦法再見到他,說動他去見翠娘了。但是無論如何,我得讓他與翠娘見一面,所以有勞裴將軍再做一次翠娘的引薦人。作為交換,我向裴將軍保證,翠娘不會去報官。有什麼隱情,我們都可以私下解決。」
裴先鬆了一口氣,道:「這樣再好不過了。讓翠娘與劉章相見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我也想知道劉章這小子到底是一個正人君子,還是一個始亂終棄的偽君子!」
雙方計定,白姬準備回縹緲閣,裴先不想這麼早便與白姬分開,借口要去縹緲閣買寶物,同白姬一起回縹緲閣。因為劉章的事情還必須拜託裴先,白姬沒有拒絕,帶裴先回到了縹緲閣。
裴先第一次來到縹緲閣,興緻盎然。他東看看字畫,西瞅瞅古董,只覺得到處都是有趣的東西。因為離奴還沒回來,元曜去沏了一壺陽羨茶,給白姬和裴先端了上來。
裴先笑道:「白姬,翠娘在哪兒?可否請她出來一見?啊!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事關我裴家聲譽,想多問一些與劉章有關的消息。」
白姬望了一眼不遠處的綠釉麒麟吐玉雙耳瓶,相思鳥正站在瓶中插的一枝桃花上,以喙梳理美麗的羽毛。——翠娘是生靈,裴先看不見它。
白姬掩唇笑道:「男女有別,不方便相見,還是等裴將軍請來劉大人,我再讓翠娘出來相見。」
裴先同意了。
裴先又問道:「恕我冒昧,白姬姑娘,你為何至今獨身一人?」
白姬笑道:「因為尚不懂相思之意。」
裴先還要再說話,突然外面傳來了腳步聲和哭聲。
白姬示意元曜出去查看,元曜跑出去一看,是離奴垂頭喪氣地回來了,正坐在地上哭泣。
離奴一看見元曜,嚎啕大哭:「書獃子!爺的命好苦!」
元曜小聲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離奴哭道:「小蝶被人買走了!爺再也見不到小蝶了!爺好傷心!」
元曜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離奴,只好道:「天涯何處無美魚,離奴老弟不要太過傷心,保重身體要緊。」
離奴一聽,悲從中來,哭得更大聲了。
白姬在裡間聽見離奴的哭聲,坐不住了,出來看一個究竟。
裴先也跟了出來。
離奴一看見白姬,撲上去扯著她的衣袖哭:「主人,離奴的心碎了。」
白姬迷惑,元曜解釋道:「離奴老弟去晚了,月眉蝶魚已經賣出去了。」
白姬安慰道:「離奴,不要傷心了,等那家店裡再有月眉蝶魚時,再買一條就好了。」
離奴大哭道:「我只要小蝶,不要別的月眉蝶魚!」
一聽見離奴哭,白姬就頭疼,道:「那你去問問店主把小蝶賣給誰家了?」
離奴哭道:「離奴問過了,小蝶昨天被賣去中書侍郎裴宣鈺家了!一入侯門深似海,從此小蝶是路人。我再也見不到小蝶了!嗚嗚嗚——」
裴先撓頭,道:「小蝶是誰?家叔又買歌女了?」
白姬、元曜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離奴悲哭不已。
白姬笑著對裴先道:「這次的事情真是處處跟裴將軍有緣法。小蝶是一條魚,我這家僕愛魚成痴,喜歡這條魚。還請裴將軍去向裴大人求一個人情,這月眉蝶魚能不能賣給我縹緲閣,價格不是問題。」
裴先一口應承,道:「願為白姬姑娘效勞。正好,我也得跟家叔談一談劉章的事情。」
白姬笑道:「有勞裴將軍了。翠娘的事情,也拜託了。」
裴先閑坐了一會兒,告辭走了。
白姬沉默地坐著,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離奴思念小蝶,趴在地上流淚不止。
元曜看了一會兒書,突然想起了什麼,對離奴道:「離奴老弟,那條……不,小蝶沒有買回來,白姬給你的一箱黃金去哪兒了?」
離奴這才想起黃金的事情,它撓了撓頭,道:「黃金箱貓仆抬著的……咦,兩隻貓仆去哪兒了?!爺聽見小蝶被賣了,晴天霹靂之下,整個人恍恍惚惚,沒有注意它們的去向。難道,那兩隻野貓見財起意,攜金而逃了?!」
元曜道:「離奴老弟,你不要把自己的同類想得那麼壞。它們也許迷路了,又或者黃金箱太重了,現在還在半路上休息,等會兒它們就會把黃金箱送來縹緲閣啦。」
離奴一心思念小蝶,無心跟元曜爭論,趴著流淚心碎。
白姬咧齒一笑,道:「放眼長安城,還沒有妖鬼敢動縹緲閣的東西,黃金箱它們會送回來的。」
然而,一直到深夜,兩隻貓仆也沒有把黃金箱送回縹緲閣。
離奴心已碎,滿腦子只有小蝶,根本無心去管貓仆與黃金箱的事情。它蹲坐在綠釉麒麟吐玉雙耳瓶下,跟翠娘一起唱《相思曲》:「今夕何夕,芳草蘺蘺。明月高樓兮,望君千里。長相思兮,恨別離。別離苦兮,夢魂斷。長相思兮,摧心肝。摧心肝兮,情難絕!」
白姬坐不住了,打算出去夜遊,找回黃金箱。
元曜被離奴和翠娘的歌聲吵得沒法睡覺,叫住了正要出門的白姬,道:「白姬,請捎上小生一起去!」
白姬笑道:「難得軒之主動要求跟我一起去夜遊,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