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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鉛雲低垂,余陽蒙蒙。


  舒老趕回江陵舒苑是在兩日後的傍晚。他個子瘦小,形容枯槁,一身紫色錦袍過於寬大地穿在身上,給人一種重病不愈的感覺。可偏偏他大半輩子都手握大權,呼風喚雨,當他的政敵一個個從世間消失,他依然掛著一張病容富貴地活著。


  朝人無人不識舒老,他是舒閥的家主,因為二十多年無人敢直呼舒老的名字,舒老便成了他的名字。


  通過了前院,中院,徑直走進古木參天的麓院后廳。舒家七個年輕子弟早已坐等多時。除了這七人,右下首還坐著一個青衫儒士,身邊帶著個垂髫童子,靈動的眼睛正四處亂瞄。舒老踏進廳中,輕輕咳嗽一聲。廳內眾人的視線刷地一下全看向門口。


  「太公!」所有人站起身,恭敬地行禮。


  舒老微笑點頭,一一掃視而過,最後把視線定在青衣的身上:「這位,就是宗錄堂的青衣先生吧?」青衣回禮:「真是在下,見過舒老。」抬頭之際,看到舒老身旁還跟著一人。此人約莫四十,身穿玄色布衣,做侍衛打扮,面貌無過人之處,相隔半個廳堂,注意到他腰間並無配劍,身無寸鐵。青衣心中微微一凜。宗錄冊上記載,舒老隨行侍衛盧昭,武功已臻化境,可排入江湖十大高手之列。莫非就是此人?

  見青衣穩健有禮,舒老讚揚:「青衣先生年紀輕輕就已是宗錄堂的長老,真是英雄出少年哪。」繞過眾人,他走到廳堂中央,在主位坐下。舒家七個孫輩這才重新坐下。眼睛一致看著舒老。


  面色泛出紅澤,又低低地咳嗽了幾聲,舒老略有些沙啞地開口:「這些日子舒家還好吧?」這句話顯然是在問管理舒家內部事物的舒哲,舒哲立刻起身,將舒家近日的大小事宜彙報給舒老。他為人沉著,言語簡潔,詳略得當,兼且口齒清晰。聽得舒老連連點頭,不時伴有幾聲咳嗽。


  舒哲立於左首,依次而下,分別是舒穎、舒晏、舒傑。右首一排坐的卻是舒陵、舒儀、舒軒。六人聽舒哲有條不紊地講述家中事務,大感沒趣,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有舒儀,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嚏,惹來舒老的注目。


  舒老揚手止住舒哲:「你做得很好。舒家的事務交給你,我很放心。」舒哲含笑坐回原位。舒老把視線到廳堂上,似乎不知如何開口,沉吟了半晌。廳內本就無人出聲,此刻愈現安靜。只有那宮燈下的流蘇隨風而晃,落在廳內影影錯錯。舒老輕嘆一聲,這聲極輕,竄進在坐眾人的心間卻是一震。


  舒晏抬頭問道:「太公為何事憂心?」他是舒家三子,以文治武功而出名,相貌又極其出眾,眉分八彩,氣宇軒昂,娶了洛陽太守之女為妻,權勢過人。


  「我已是行將就木之人,」舒老嘆道,「對舒家的事務也是有心無力了。這次把你們召回,就是要把這家業傳承給你們。」


  二姐舒穎輕柔地撫著杯沿,笑道:「太公要把舒家交給我們了?舒家這麼大,該怎麼分啊?」眼睛一瞟,直看向左首末席,似笑非笑。


  她如雲秀髮上僅橫著一支珠釵,襯著光暈點點,芙蓉玉面。舒穎容色極美,性子卻又直爽不下男兒,夫家更是將門世家,舒老對她極是喜歡,此刻被她打斷也是不惱。


  「皇上這幾日就要下旨改年號為景治。劉家趁機吸納了京中中層勢力。如果就這樣讓他們坐大,以後舒家就連立足之地也沒了。你們都很聰明,該知道舒家的壯大才是你們堅固的後盾。沒有了舒家,你們現在的一切也就沒有了……」


  舒老面色如土,又咳了一陣,續又道:「舒家能輔佐皇家三代成為門閥第一,那是因為這裡有舒家的規矩……規矩很簡單,家主之位,能者居之!你們兄弟姐妹七人,是各有本事,小七和軒兒稍年幼些,也是聰穎過人,這家主之位,本是想等小七多歷練些時日,可惜啊可惜……」


  他這幾聲哀嘆,自是指朝中形勢緊張,要先把舒家內部的大勢給決定了。這話音里的惋惜,指的卻是舒儀的家主之位。廳中之人聽到他那兩聲「可惜」出口,俱是驚疑不定。對於家主之位,舒家之人無不垂涎,對舒儀的不學無術,家中早有微議,舒老往往一笑置之。如今鬆口,好似一顆石頭丟入平湖,湧起了陣陣波瀾,眾人由驚轉喜,心中已是百轉千回,萬千念頭縈迴腦海。


  一時間摸不清舒老的主意,舒家無人敢介面。青衣最是洒脫,小柯早已準備好的筆墨,他執筆低頭,將廳中所見之事,所聞之言,如實直書。廳中只聞磨墨之聲,輕輕轉動,似柔似鋼,撓進心間。


  「舒家之規,當家之人,必侍帝王。從你們兄弟姐妹七中挑選一人,實在難以抉擇。我苦思幾日,不得其法。如今唯有一策,下下之策。」


  舒穎撲哧一聲輕笑:「下下策?太公幼時教導我們,夫以成事,上策,借己之力,中策,借彼之力,下策,借天之力。今日太公說的下下策,難道是要讓天來決定家主之位嗎?」


  舒老含笑答道:「正是如此。」


  眾人大為驚奇,最沉穩的舒哲此刻也耐不住,問道:「由天定?怎麼個由天定?」


  這時,一直站在舒老身後的玄衣侍衛盧昭慢步上前,他的面貌本就平常不過,立於舒老之後,無人注意。但是兩步走至舒老身邊,身形顯現於燈光之下,卻是巍峨如山,面貌蒼拙。手中也不知何時托著一個紫檀木盤,四角以團章虎紋鏤刻,盤中靜躺七枚黑漆木牌。那漆猶是新的,幽得比夜更沉,廳內燈火暈黃成一團,映著那木牌碧幽地透著寒光。


  舒老指向木盤,微笑道:「你們各取一枚吧。」


  舒晏眉一挑,剛要開口詢問,眼角瞥到舒哲忽爾一臉泰然,自有種不動聲色的沉穩。心下一動,也自坐在一旁,靜觀其變。七人端坐著,雖互有打量,但都沉著氣,無人起身。


  舒老見狀,笑紋漸深:「你們幾個這般穩得住,倒也沒白費了我平時的心血。這牌既是為你們而設,也是為舒家將來而設,其中玄機,你們取了自見分曉。只是這取牌順序……」他話音一轉,看向右排末,舒儀依著椅背,只含著笑,漫不經心。


  「小七,就先由你來取牌吧!」


  舒儀緩目迎上舒老,那張於紫袍格格不入的病容上露出些微笑意,對她頷首,她回之一笑,站起身,寬大的衣袖拂過桌角,綉邊處正是白色丁香,簇簇如雲。


  一時間,房間中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到舒儀身上。盧昭上前兩步,將手中托盤平推至舒儀眼前。他身形挺拔,站到右首,倒把光線遮住大半。舒哲等人雖有心,卻看不清內中情形。


  舒儀起身那一刻,對上盧昭的眉眼,他淡淡地笑著,極近溫和,眸中清冷,卻好似看進她的肺腑一般。她心中一凜,坦然回望,卻在對方眼中看到一片平如鏡波,那是內修高手返璞歸真的境界。他身如岳鎮,那種不怒而威的壓迫感,藉由那靠近的一步傳遞過來,她受此所累,那木盤近在咫尺,卻好像有無形的壓力,迫使她無法伸手取牌。


  舒儀良久未動,旁人只覺得萬分奇怪。廳內越靜,時間就越顯漫長。


  坐在舒儀身旁的舒軒看得最為清楚。眉峰折起,懸起憂色。盧昭是傳他武藝的恩師,其武學造詣他最清楚,此刻見舒儀受窘,他竟是不能出手,心中也明白,即使出手,也未見得能討得便宜。


  正在他焦慮之時,舒儀卻伸出了手。


  最靠近出口位置的青衣早已在舒儀起身之時放下手中墨筆,將廳中情況一覽無遺。良久無聲,終於見舒儀伸手取牌,不由凝神以對。


  那是一隻纖纖素手!瓷造就的白,泛著明玉般透明質澤。青衣一怔,竟有些惶神,目光下移,卻看到她手腕上戴著一黑黝黝的鐲,細看那分明不像鐲子,黑色絲線圈圈盤繞,是金屬質地。


  盧昭也同樣注視那隻鐲子,眉頭輕皺起,舒儀已伸手至盤前,牌極黑,手極白,色澤分明。


  僅差一分就觸及牌面。舒儀要取的是第三面牌。


  盤子驀然下沉一寸有餘。旁人皆是一驚。盧昭倏地左手握盤,空出一手,拿起第三面牌,躬身作揖,恭敬地將牌遞與舒儀,動作一氣呵成。牌到面前,舒儀才反應過來。接過牌,心中疑惑非常。


  盧昭退開,眾人被擋住的視線豁然開朗,只見舒儀站在廳中,一臉怔忡地握著牌,神色恍惚。舒晏忽道:「七妹還不快看看牌!」


  舒儀舉起那面黑牌,翻過牌面。牌面如夜,反面竟與正面一模一樣,無任何特異之處。舒哲見了,轉頭向舒老問道:「太公,這牌是什麼意思?」


  舒老望著廳中,嘆道:「你要知道,不如也取一牌!」


  舒哲轉眼看盧昭,目下沉鬱,站起身,搶前一步,對上盧昭迫人的壓力,他不退返進,手腕一翻,扣向盧昭的脈門。盧昭面露讚賞,不避不讓。舒哲以虛打實,已觸及第六面牌,手指沾在牌面上,那牌竟是被他手吸起一般,落入他手中。


  前後不過眨眼之間,與舒儀剛才那漫長取牌截然對比。


  輕翻牌面,平滑黑面上鐵畫銀鉤地寫著一個「明」字。


  這個明字,用金漆塗成,烙在那黑沉牌面上,瑩澤極盛。青衣若有所思,再次拿筆,飛快記錄下來。舒晏再也耐不住,第三個站起身,不等舒老發話,自去取牌。


  等他翻過牌面,卻同樣是金漆勾勒的一個「德」字。


  舒穎之牌卻是「景」字。她將牌翻來覆去地看了個仔細,卻看不出任何端倪,對著「景」字思索片刻,似想透了什麼,眉深鎖,長嘆一聲,容色驟然轉黯。這廳中所在都是聰明人,聽她那一聲嘆息,心頭都湧起一個念頭,果然如我所想。


  這「明」、「德」、「景」三字,分指袁州明王,矩州德王和東都的景王。


  那盤中空空的,只剩下三面黑牌,盧昭托著盤,走到老五舒陵跟前。舒陵端看須臾,驀地把視線挪開,偏過頭,對著主位的舒老嫣然笑道:「太公!我本是女兒之身,上比不得二姐德藝雙佳,下比不得七妹名正言順,家中兄弟又都有本事,我自問萬萬不能及,這牌,我還是不摸了。旁的事我也不懂,只是這珠算之道,還略知幾分,以後舒家上下打理,太公一聲令下,我自儘力幫襯。」


  舒老蒼老的身軀輕輕一震,眸中精芒一掠而過,只道:「我原以為你精於珠算,錙銖必較,太過重利,他日於大事上難免取捨難決。想不到你今日竟懂回頭,不易,真是不易……」嘆完,又是一陣輕咳。


  舒哲等人握著牌,各有所思,無暇品嘗這番話的含義。一旁青衣聽得清楚,筆下不自禁地一顫。舒老這番嘆息,表面是嘆,內里卻是真正的讚揚。


  人於大事上,最容易碰到的就是取捨二字。所謂取也難,舍也難,少年人生,正值勃勃生機,誰又懂得這回頭的道理。真要等到經過萬事滄桑,才回過頭來,那時,卻已是百年之身。


  那黑牌上「明」「德」「景」三個字是取,舒哲等人緊握黑牌,有喜有憂,有嘆有慮,而舒陵在選擇道上及時回頭,雅緻一笑,說不出地動人。


  想起摸到無字黑牌的舒儀,青衣轉頭去尋,她早已坐回椅中,只手支顎,袖遮去大半張臉,燈火燃了半夜,暈暈糊作一團,朦朧中瞧不清舒儀的神色。青衣凝視不動,等她動作,半天不見任何反應,那模樣倒好像是……睡,睡著了……


  心中想起宗錄冊上評論,此人乃庸碌之輩。


  這邊盧昭卻在等舒軒取牌。


  舒軒最是爽快,對盤中之物不看一眼,道:「我不需要!」


  眾人聞言俱是一愣,此時盤中只剩三塊牌,而除去了「明」「德」「景」,這三塊牌中應該還有一塊是……太子!

  難道他不想要那張代表太子的牌?


  舒晏最是驚奇,放下手中黑牌,回頭凝視舒軒,想從那張俊美的臉上瞧出些端倪,可一眼瞥去,舒軒正端坐著,微抿薄唇,露出一絲不耐煩,線條流暢的半張側臉,在回答完那句「我不需要」時,便不再看其他人和物,垂下的眼瞳中流轉著七彩琉璃色的光彩,那像是冰封千年的雪山映著繽紛落霞,讓人受寒也忍不住想要親近。


  他到底在想什麼……舒晏暗中打量,心中疑惑滾雪球似的一點點變大。那三張牌里有一張代表太子,他們幾人慾求而求不到,為何舒軒卻能不屑一顧至如此地步?手指收緊,他無意識地捏著桌角,心底湧起一種莫名的不甘,這種情緒是如此的熟悉,似乎自舒軒出現起就一直時不時伴隨而來——他原是舒家這一輩中最出色的,老大舒哲聰穎過人,卻只會用商人式的手段,老六性情最是淡泊,學又以醫術見長。而自己,卻是文武雙全,何等的得意,何等的張揚,偏偏,世上有了一個舒軒,面容似女人般,盧昭卻在第一眼看中了他,親選為弟子,而捨棄了同樣身為舒家嫡系的自己。事後,他也曾問及過原因,得到卻是四個字:「天資有差。」


  天資有差……


  凝視地太過專註,引來舒軒的視線,兩人的目光於空中稍一交會,舒晏心頭驟然抽緊,而對方卻任何錶示也沒有地轉過視線,沒有絲毫察覺異樣,更欠奉半分表情。


  那樣的表情他是最清楚的,不含任何感情成分,僅僅是無視而已。那張黑牌,舒家的家主之位,甚至是周身的一切,舒軒都是不在乎的……


  正是這一點,別人視若珍寶,他卻棄之如履,讓他人何等的不甘!


  舒晏表情略不自然,移開視線,餘光卻掃到正瞌眼休憩的舒儀,先是一愣,剛才那不甘越熾越烈,由星星之火,轉瞬就燃燒了整個胸膛。


  這樣一個庸碌無能之人,卻霸著下任家主的位子。


  他冷冷一哼,不再看向這兩人,重新拿起那張漆著「德」字的黑牌,眉心深鎖,沉吟起來。


  廳內落針可聞,舒老撫著下顎,這是他不自覺的一個動作,年輕時遇到猶豫不定的大事,他便這樣輕撫著下顎,眼睛半眯,露出一點狹縫,卻是半點情緒都看不清的,緩緩望了一圈廳內,最後看向舒軒的臉,似乎也在為這樣的局面感到為難。


  「小八,你可想清楚了?」


  舒軒點頭。


  舒老微一遲疑,停下撫顎的手,轉向舒傑道:「既然如此,你的牌已經定了!」


  舒傑本一直垂著頭,此時抬起,面色有些恍惚,眸間卻黯淡無光,茫然四顧,分別與舒哲,舒穎,舒晏一一對視而過,視線相隔的距離長了,只覺得那燈火忽時暗。忽時明,誰的臉都像帶著面紗,難描難畫。


  舒老現出不耐,說道:「既然天意如此,那就這麼定了吧!」


  舒傑詫道:「那七妹的牌怎麼算?」這一日他是第一次開口,聲音很低,還有些啞,沙沙的,如風過葉搖。


  眾人一怔,各自拿到牌后誰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舒老靜默了一會,看向舒儀,砂石刀刻般的皺紋湊成了一團,稍稍露出些笑,嘆道:「小七還年幼,不通事故,到了皇家身邊,還不知要鬧出什麼事來……」


  舒儀這時睜開了眼,眼中帶著空茫的笑,輕捋衣袖,睡痕消去。


  「昆州異姓王杜震前已薨,其幼子繼承爵位,」舒老將舒儀的動作看在眼中,眉頭皺起,卻也不惱,「小七就先到『寧遠侯』身邊,培養些才幹和智謀,將來繼承家主之位,我也就放心了,你兄長姐弟必然會輔助你!」


  舒晏倏地站起身,臉上完全沒有笑意,嘴角一扯,道:「太公如果沒有別的事,孫兒這就先告退了,德王遠在矩州,待孫兒休息幾日,馬上趕赴矩州輔佐德王!」


  舒老眼輕閉,面色又暗了幾分,默許地點了點頭。舒晏轉身即走,他背向主位,大步離開,腳步厚重,卻是落地無聲,走地也極為專心,手中握著黑牌,對眾人視若無睹,只路過舒軒面前,稍有遲緩。


  舒老撫額,那雙手也爬滿了皺紋,越加顯出其蒼老疲憊,他沉聲問:「小七,這樣安排,你可願意?」


  舒晏把手放在廳門上,動作一緩,門上涼絲絲的觸感直透進他心裡。只聽見舒儀站起身,爽朗答道:「一切聽太公安排。」話猶未落,他已覺得心頭一寬,彷彿長久壓在心上的一塊大石就在這一刻給挪開了,豁然開朗,手上用力,門「咯吱——」應聲而開。


  廳中眾人各自鬆了口氣,舒老疲態盡現,只道:「既然如此,就這樣定了。各自回院吧。」


  旁人都未動,舒儀先站了起來,低低喃了句:「可把我坐僵了……」這聲很輕,可眾人都聽見了,舒陵抿唇莞爾一笑,舒哲皺起眉。舒老連連擺手:「都去休息吧,都去吧!」


  舒儀如獲大釋,簡簡行了禮,拉著舒軒就落逃般離開麓院后廳。


  廳外截然兩個世界,天色已全暗了,星點嵌在夜空上,銀色的,瑩瑩帶著綠光。舒儀走出麓院,不假思索,越走越快,廊巷深幽,只有幾個油紙燈籠,昏暗中發出幽淡光芒。


  「姐姐!」舒軒輕呼。


  舒儀停下腳,回過身,麓院已隔的遠了,依舊燈火如晝,她鬆了口氣,就勢坐在廊邊:「對著他,我可要憋死了。」


  「是他把牌上的字抹了。」舒軒淡淡地道。指的是在翻牌之際,盧昭趕在舒儀觸牌前,拿起木牌,伸手一撫,抹去了牌上薄薄一層金漆。


  拿出木牌,暗色中根本難以視物,靠坐廊邊的人卻專註地凝視半晌,平靜一笑:「兩面光滑如出一轍,絲毫沒有人力擦抹的痕迹,這麼深厚的內力,該說是驚人好呢,還是可怕好?」


  抬起頭,舒儀露出輕懶的笑意:「十年之後,你可及得上他?」


  舒軒微微一怔,老實道:「不知道。」明眸內斂沉下,月白色的身影清雅飄逸。


  「及不上也沒關係,」舒儀淺笑著聳肩,「十年後,他也該老了。」


  「姐姐難道不想知道,這牌上原來是寫著什麼?」


  「寫什麼都無所謂了,」她站直身,拍拍衣上本不存在的灰塵,「沒有什麼結果比現在這樣更好,至少,我們可以離開舒家了。」


  舒軒嘴角揚起弧度,於他清俊的面容上添了些許柔色:「那麼姐姐連這寧遠候是什麼樣的人也不想知道了嗎?」


  寧遠侯……名字竄進腦海,舒儀瞳眸中不由滑過一絲異色,舒哲是明王,舒晏是德王,舒穎是景王,舒傑是太子,而眼下自己,將要輔佐的,卻是寧遠侯。把所知的王孫貴胄都想了一遍,卻對這寧遠侯無半點印象……


  她瞳中亮色起,笑道:「唉唉,這寧遠侯可是我們未來富貴所依,可千萬要是人中龍鳳才行啊。」她隨手將手中黑牌往林中一扔,暗魅夜色之下,枝椏落下斑駁樹影,黑牌飛入這黑影叢中,響聲極大,忽然叢中「嘩嘩——」的一聲響,一隻鷓鴣驚撲翅,於黑暗中飛起,樹葉娑娑亂晃,平擾了這安靜祥和的夏夜。


  ******

  「師父,寧遠侯是什麼人?」


  端坐在窗前的人略有些詫異,一身青衣出塵,眉目端正,此時顯出興味的表情,轉過身,問道:「怎麼突然想起這個人來?」


  小柯收拾著白天用以記錄的卷冊,手腳靈活,嘴上也並不空閑:「剛才舒老讓舒儀去輔佐寧遠侯不是嗎?她沒有摸到有字的牌,最後卻也得到差事了,看來舒老還真是一味寵她。只是不知這寧遠侯是什麼人。」


  「寵她?」青衣扯起嘴角,別有深意地笑,「真要是寵她,今日就不會摸牌這一說,寧遠侯……」


  小柯抬起頭,無奈地嚷:「師父,你總是說半句留半句,做徒弟的我真是很累啊!這舒老要不是寵舒儀,又怎麼會幫她,今天你也看到了,舒家哪個不比她強啊……舒老不是幫她,難道還是害她不成?」


  對小柯的沒大沒小似乎早習以為常,青衣好脾氣地道:「雖然不知道其中詳細原因,但是舒老今天的確是在害她沒錯。」


  聽到回答的小柯驀然瞪大眼,滿是驚訝:「不會吧?」


  「寧遠侯,」青衣輕嘆,語音清揚,「是昆州異姓王杜震的第三子,頑劣不堪,最好酒色,其為人心術不正,生性殘暴,西南有歌謠傳唱:『生子莫如杜三郎,爹娘無福命嫌長。」


  吟完,他復又一嘆:「舒儀的這張牌,可不算是好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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