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宮內波雲詭譎,除了展閥劉閥立場堅定,朝堂想要觀望的人不在少數。從龍之功對大多數臣子來說都有著難以抗拒的誘惑,然而其背後巨大的風險讓謹慎之士望而卻步。
皇帝回宮病倒的消息,不過幾日京城中就已無人不曉。太子與景王的矛盾也逐漸明晰,即使是病重中的皇帝,偶爾轉好,也是心事重重,難以精心養病,就這樣病情反反覆復,轉眼就拖了大半個月。
四月初,京城春雨連綿,淅淅瀝瀝地落了好幾天。
薄暮時分,皇帝從病榻上醒來,陰濕的雨汽讓他感覺身體沉重,骨酸肉脹。宮人們察覺到動靜,不一會兒,太醫就將溫熱的葯湯奉到龍榻前。皇帝在宮人的服侍下,漱口凈面,吃了兩口細點,接著一口飲盡葯湯,口中艱澀難以下咽,他的神色卻格外平靜,直到最後一點苦味從嘴裡淡去。
他叫住本要離開的太醫王博,揮退其他宮人。
「朕的病,到底如何?」皇帝這樣問。
王博把頭垂在龍榻之前,殿中燭火通明,他卻正好跪在了陰影里,「陛下,此次昏仆乃是正氣虧虛,勞倦內傷引起氣血逆亂,風、火、痰、淤……」
皇帝不耐煩打斷,「不許廢話,直說。」
王博更加拘謹,「病忌鬱結,陛下萬勿勞心,靜心養氣,氣血自然平復。」
皇帝半點不為所動,「朕還有多少時日?」
王博身體顫動,整個人幾乎要伏倒在地,囁嚅:「吾皇萬歲。」
若是十年前,皇帝定會暴怒將榻前的空葯碗砸過去,而現在,他只是皺起眉,眸光暗沉,許久還喊了一聲「起」。
王博站起身,眼角餘光暼到燭火閃動,心彷彿就架在火上烤。
皇帝看了看他,太醫令中為帝王看病僅有兩人,王博就是其中之一。秉性沉默寡言,極少說話,對著帝王也是一樣。皇帝想到這些日子在他面前總是有說不完話的朝臣,派系分明,爭吵不休,此時倒覺得對著沉默的太醫更自在一些。
「衍兒的傷怎麼樣了?」皇帝問。
王博暗自鬆了口氣,立刻答:「傷勢大為好轉,靜養一段時日就可痊癒。」
皇帝不置可否,卻問了風牛馬不相及的一句話,「你覺得朕的幾個兒子怎麼樣?」
王博膝蓋一軟,又要跪下去,在皇帝深沉注視下硬撐著,他道:「幾位殿下都很好。」
大約是被他戰戰兢兢的樣子逗笑,皇帝發出低沉的笑聲,在空曠的寢殿內回蕩。王博卻不敢笑,他幾乎就要哭了。
皇帝一揮手,「別人都說你不會說話,朕看都是誤傳。」
笑過一陣,皇帝的精神明顯又好了一些,他揉著額角,臉色又漸漸沉了下來。此時周公公站在殿外通傳,劉妃拜見。
皇帝皺眉,反問:「皇后呢?」
門外答:「娘娘守了一天,方才挨不住,暫且回宮休息了。」
皇帝道:「讓劉妃過一個時辰再來。」
周公公去傳話。王博在一旁聽得心頭狂跳,費力咽口水。他是旁觀者,這些日子看的最是明白,皇后雖然不得寵,到底是中宮,且身後沒有派系,到了關鍵時刻,皇帝對她倒更為放心一些。
在他胡思亂想的當口,皇帝已經召宮人來更衣梳發。王博掀起眼皮,朝龍榻上暼去一眼,只見皇帝一臉病容,神色委頓,雖強撐著身體,手腳動作皆是遲鈍至極。
王博在心中默然長嘆,心中揮之不去的憂色——到底還剩多少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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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還剩多少時日,太子鄭信腦中第一次閃過這個想法時,心中不免又是驚惶又是羞愧,可隨著皇帝久病,他心中彷彿有一隻暗獸,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刻,伸出爪牙在他的心上啃噬。那個不可說出口的念頭就越發清晰。
這段時間,劉閥盯著鄭衍刺殺一案做文章,今天找到一些線索,明日又刨出一些證據,死去的刺客並無身份,劉閥卻另闢奇徑,前幾日,劉覽又有了新說辭,刺客面闊耳大,關節粗壯,分明是關中人的長相。這句話雖未指明,映射卻明顯——關中是展閥發家之地,家中所養的衛士,也大多是關中人。
那一剎那,鄭信情不自禁都產生了一絲懷疑,莫非真是展閥背著自己動的手。
連他都尚且動搖了一下,皇帝會做如何想,太子被這個臆想折磨地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每次聽到劉妃覲見皇帝的消息,他都要心驚肉跳一陣。這女人有多厲害,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展后剛剛故去的時候,皇帝心疼他,時常將他帶在身邊,宮中時常有賞賜,從金銀到吃食,讓他感覺到方方面面的關心。可是自從這個女人得寵,陛下與他之間的距離便變得遙遠。鄭衍出世,皇帝最疼愛的兒子就再也不是他。
想到往事,鄭信臉上浮現出懷念與痛苦的神色。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陰暗念頭變不可抑制勃發——若是陛下就此大行,沒有易儲的詔書,他順理成章就可……
有些想法一旦產生,就如同深深紮根於土中的藤蔓,輕輕一陣春風,便會蓬勃生長,纏繞心間。
皇帝久病不愈,鄭信卻日漸沉鬱,他的耐性一日日消磨,疑心與野心在悄無聲息地滋長。
東宮謀士剛在一日前向他諫言,早作準備。
鄭信沒有像往常那樣呵斥這樣大膽地建議,他仍由那個謀士說完想法,不置一詞。
鄭信閉在東宮來回踱步,心緒雜亂,難以拿定主意。
皇后的長史忽然來到東宮,皇后聽聞東宮今日少用膳食,特送來一些果子糕餅。鄭信稱謝收下。長史在宮人不注意的時候,輕聲說:「劉妃還未從永樂宮中出來。」
太子眼皮一跳。
皇后不會無緣無故特來傳訊。太子心驟然急跳,難道,最壞的情況快要發生了?
他陡然從玉座上跳起,面色乍青乍白,狠狠一捏拳,已拿定了主意。
長史說完那一句轉身就走,臨走到大殿門口,回頭朝內看,正好看到平素溫潤的太子露出一個猙獰堅定的表情。她心中惴惴,不敢多看,趕緊回宮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