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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章

  見面安排在正堂,下人引著人從抄手游廊走來,舒儀朝外張望,看見鄭穆徐徐走進堂間,晨曦映在他的背後,讓人看不清神色,唯有目光和煦更勝以往。


  「拜見郡王。」舒儀行禮。


  鄭穆往前一步攙扶,舒儀正好抬起身體,目光短暫交錯的一霎,他溫和道:「昨日在宗正府的,是你。」


  丫鬟送上茶水,舒儀親自奉到他的面前。


  鄭穆順著她的手臂而上,目光遊離在她的眉眼之間的拘謹,「沈璧就是這個目的?讓你疏遠我?」


  舒儀道:「他說讓我見識一下以前不曾看見的東西。」


  鄭穆微微笑了一下,糅合著了解,安撫,嘲弄等等複雜的情緒,最後都化為包容,「不過是年輕人爭風吃醋的把戲。」


  「你太小覷沈璧,他需要的是盟友,更甚於一個妻子。」舒儀淡淡道。


  「有什麼盟友比婚姻更為牢靠,」鄭穆道,「世家相交,首論婚姻,唯有這樣才讓雙方堅信不會背叛。」


  舒儀沒有和他爭論這個話題,而是說:「就算是這樣也沒什麼,他是德王的親信,做什麼都不會讓我意外。」


  鄭穆道:「我讓你感到意外了?」


  舒儀沉默,於是他立刻就知道答案。


  「你從小就在舒家受教育長大,我以為,皇城中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讓你難以接受。」鄭穆緩緩開口,「王佐之家,早就應該見慣京城最陰暗的伎倆。」


  舒儀的心提了一下,想到他在德王面前說過的話,鄭衍消失在火中的場景就浮現在腦海,從宗正府回來以後,她總是反覆想起,一整夜都沒有真正入睡。


  「先帝……」她開口說了一句,語氣飄忽,卻沒有接著說下去——大概害怕答案太過可怕,遠超她的想象。


  鄭穆看她一眼,收斂唇邊的微笑,道:「我的父王也曾是個最受寵的皇子,他喜歡遊獵,在皇城中也肆意縱馬,可最後登上皇位的是英宗,他來到封地,除了處理公務,唯一不曾改過的愛好就是狩獵。直到從王府里搜出謀反的信件和弓箭玄甲。他沒有謀反的機會和條件,卻依然被套上罪名。」


  舒儀能想象申王謀反一案中英宗起到的作用,她輕聲申辯:「先帝無辜,一切都是英宗所為,那個時候先帝才是個嬰兒。」


  「我早就告訴過你,沒有誰是無辜。我是申王之子,所以承受宮中下毒暗害,他是英宗之子,承受兄弟相殘,縱火焚宮,都是報應而已。」


  「不,」舒儀搖頭,「是報復。」


  鄭穆微怔,望著她的目光里既有溫柔,也有一絲隱約的讚賞。


  舒儀道:「天意才是報應,人為的,那叫報復。」


  「天意向來不公,鄭家人誰也不信天意。」鄭穆譏笑一聲,也許是說開了,他便不再隱晦,直言道,「我在先帝那個歲數才真正明白這個道理,與其坐等飄忽南側的命運,不如自己去把握住。能供我驅使的力量並不多。英宗性情多疑,防心甚重,我眼盲之後,他的試探長達幾年不斷。這樣一個無懈可擊的人——除了他的幾個兒子。我等待了許多年,直到英宗老了,他的孩子長大,天意才剛露出一絲垂青的意思。」


  他語氣平淡,內容卻有些驚世駭俗。舒儀心都在發顫,「廢太子、明王、德王,先帝——他們兄弟鬩牆,全是你挑撥所致?」


  「你覺得挑撥能起這麼大作用?」


  舒儀沉默。


  鄭穆道:「誰能逼著他們兄弟之間兵戎相見,如果說有,那也只有一樣,本心。在他們心中權勢利益高於血脈親情,才能做出這樣的選擇。至於有誰做出指引,也只是順應他們心中慾望而已。」


  「照這麼說,全是他們自己的錯,你半點責任也沒有。」舒儀忍不住反唇相譏。


  鄭穆笑了一下,仍舊是氣定神閑,「各人立場不同,看法當然相差很多。依德王現在所想,恐怕全部都是我的錯。你不會和德王一樣的想法吧?」


  舒儀沉吟不語,直覺他還隱瞞了許多事情,但是她不確定是否應該繼續問下去。她也不能就這樣輕易的把往事一筆勾銷——鄭衍死前的慘狀她始終不能忘懷,在知道他死亡的背後有鄭穆推動的作用,就一直如鯁在喉。


  「我到今日才知,你竟是一個傻姑娘,」鄭穆牽起她的手,「心腸軟很容易吃虧的。」


  舒儀手一縮,他卻怎樣都不放。


  「先帝已逝,值得你這樣和我鬧彆扭。」鄭穆口氣唏噓,又含著包容。


  舒儀目視於他,眸光澄澈,「不止是先帝,是京城,乃至整個天下,都被你擺布在手中。我曾自以為了解你,現在卻發現自己其實一無所知。」


  「你想的太過複雜,其實什麼都沒有變。我們還像以前那樣。」


  舒儀微微搖頭,「怎麼會一樣,以後我該稱您殿下,還是陛下?」


  當這兩個字第一次從她嘴裡蹦出,以鄭穆之深沉,內心也不免震動一下,他隱忍多年,布局多年,在籌謀和等待中苦熬,世事如棋,卻不是一個人在下,每個人都是執棋人,身在局中他也沒有必勝把握,直到今日,大勢已經向他傾斜,每一日依然是如履薄冰,殫精竭慮。


  她喊出「陛下」這一瞬間,撥動他心中最深的一根弦,似乎破雲見日般的,將他不可言說的心思挑白。


  他眸色深沉,凝視於她,「我若為帝,必勝於明王、德王之流。與天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往日韜光隱晦,顯露在外的不過是氣度淡漠高華的一面,而今說到這一句,卻是崢嶸顯露,冷峻霸氣。


  這也是他第一次把話說得那麼明。


  舒儀不予置評,目光和神思似有些飄忽。


  「小儀?」


  「我想起一些事,也不知道現在到底還算不算緊要。」她道。


  鄭穆了解她,如果不是緊要的事,她不會如此慎重,「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事不能說。」


  舒儀緩緩道:「先帝即位時,劉閥拿出英宗遺詔,德王入京后,在宗正府同樣拿出英宗遺詔。我記得,鄭信當年在宮中作亂,闖入太極殿後英宗昏厥不醒,沒幾日就駕鶴西去。從時間上來看,劉閥能取得遺詔是在英宗昏厥後,而德王的遺詔……」


  她停下來看著鄭穆不語。


  鄭穆凝神細聽,等待她說下文的模樣。


  「鉅州都傳言,是親侍英宗的太醫將遺詔藏起,躲過劉閥的追擊,將遺詔傳出。我們都知道這根本不可能。那是戲文里才有的橋段,糊弄百姓用的。鄭信闖入太極殿前,英宗身前只有一個人。」


  「德王的那份遺詔,是我給他的。」鄭穆坦然承認。


  「英宗生性多疑,遺詔不會給太醫——當然也不會給他曾下過毒的人。」


  鄭穆笑笑,似乎他們談論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舒儀心中卻像潮浪一樣翻騰,聲音不自覺地變低,「宗正府的人判斷,德王手中的遺詔是英宗的親筆。」


  鄭穆道:「這些話你對任何人說都不適合,對我可以暢言,無論你想說什麼。」


  「遺詔來歷不明,筆跡,璽印卻絲毫不錯,若英宗身體無恙,自然不能眼睜睜看著有人這麼做,照此推論,英宗當日昏厥,未必是為了廢太子的事。」


  鄭穆一路聽得認真,直到這一刻微微側目,「若你是男兒,門閥之中當無人能及。」


  舒儀的推斷不過是根據以往存疑的蛛絲馬跡大膽猜測,自己都無法當真,卻被他這樣隱晦地承認,她一時失語,赫然發覺,為了爭這個天下,他到底做了多少事,人前的,人後的,明謀的,暗取的。


  鄭穆感覺到她的手指發涼,攏起手掌,道:「陳年舊事,現在已經不算緊要,你何必多想,不過徒添憂思罷了。」


  「你……」


  舒儀說不下去,弒君兩字太過沉重。


  兩人都陷入沉默。


  「小儀,京城最權貴的門閥都已今非昔比,舒、展、劉、沈還有誰能主事,就算你知曉所有的隱秘也不能再有什麼作為,既然是毫無意義的事,就不要去想它。」


  舒儀發白的臉色漸漸恢復些血色,「郡王所為,越想越讓人害怕。」


  鄭穆執起她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吻了一下,「有的事,想象比作為更可怕,說穿了反而不值一提,歷來皇城中發生的事都是如此。」


  舒儀抿起唇,似笑又非笑,「過去的事不用多想,以後的事呢?」


  鄭穆略有疑惑。


  舒儀看著他的眼睛道:「好不容易京城四大門閥都已失勢,下一任帝王不會立舒家的女子為後。」


  鄭穆凜然,臉色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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