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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拜謝恩師

  八年前的金家。


  金媚兒十三歲,金粼兒十歲,金鯉七歲。


  一個寡婦,帶著三個孩子,供養著一個瘋瘋顛顛的教書先生。


  整個秀城的人都在對著金家指指點點,寡婦門前是非多,金尤氏全當是沒聽到沒看到,那小小的診醫館依舊是每天開門,醫到病除,錢卻只是大醫館的一半。


  就這一點微薄的收入,供養著三個孩子,還有那個瘋顛先生,一日三餐,餐餐必有肉,餐餐必有酒。


  可嘆那金媚兒生來便是其父金寶的翻版,無心學習,只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打扮自己和敗家之上。金尤氏教訓她,她卻振振有詞道:「常言道,女子無才便是德。遲早都是要嫁人的,我會寫一點字,彈一點琴也便罷了。學得那樣精又有甚麼用?到頭來男人還不是看女人的臉蛋?那高高在上的娘娘們也未見得有多優秀呢。」


  金尤氏深知這長女乃是一個不求長進的,任是說再多恐也無用,便由著她整日里自我欣賞去了。而除了金媚兒之外的兩個孩子,卻都懂事無比。


  為了不讓娘親的一片心血東流,這金粼兒素來是不喜歡人家占自己家的便宜。只是一個勁兒地怪娘親這樣供養著那瘋瘋顛顛的老傢伙,未免有些瘋顛顛的老傢伙,未免有些不划算,常抱怨金尤氏為何不將他趕走。


  「這樣瘋,又這樣顛。大話又說得這樣不害臊,豈不是混在這裡吃閑飯的么。」金粼兒嘟起嘴巴抱怨道。


  「粼兒莫要口出不訓!」金尤氏嗔道,「越是不墨守成規之人,越是懷有巨才。你不可只因外表而小覷了他人,切記切記!」


  金粼兒似懂非懂,只是從那時起明白了一個道理。人這輩子就得學會淡泊,改變你能改變的,接受你不能改變的,這才是至上之道。既然金粼兒趕不走這個白吃閑飯的瘋顛老頭兒,便索性把他肚子里的東西都挖出來,這樣才不妄我金家白養他一場。於是金粼兒穩學穩打,恨不能把那教書先生肚子里的墨水吸空榨乾了方才罷休。把個教書先生卻歡喜得緊,常常是吃飯睡覺都不忘記給金粼兒講上一段古怪故事,抑或是大江南北之所見所聞。


  那時候金鯉不過七歲,卻早已然是過目不忘,下筆有神,令那瘋顛老頭兒驚艷不已。這老頭兒一輩子的心血,都用在了澆灌這金家的兩棵奇花異草上了。


  只嘆這金粼兒雖然天資聰穎,卻到底只鑽些精怪之道,而金鯉,卻是天賦異稟,真正討瘋顛老頭兒的歡心。


  而正如這金尤氏所說,但凡懷有大才之人,從來都不墨守成規。這金鯉自幼便心高氣傲,從不把這瘋顛先生放在眼裡,動不動就要挑戰這老先生的權威,大有造反之勢。偏偏這瘋顛老頭兒甚是喜歡,常由著金鯉胡鬧,編些杜撰的歪理誆他,或是揀些書本上的生僻典故來刁難他,而他卻總是不惱,只是笑呵呵地把金粼兒拋過來的問題如數接下,再一一笑著解答。


  沒有能難住這瘋顛老頭兒的時候,這一點讓一直心高氣傲的金鯉十分地惱火。


  「待到你能超越老夫之時,老夫自會離去。」那瘋顛老頭兒如是說。


  三年之後,有一日,這老頭兒酒後發狂,隨手彈了首曲子,然後怔在那裡,不知道想些甚麼心事。


  「你這曲子彈得甚悲,可是有了心事?」金鯉突然問道,那瘋顛老頭兒哈哈大笑,道:「不過是一首江南的漁米小調,老夫原在宮裡做樂師之時,曾應一位娘娘的要求改了些地方譜成了此曲。只可惜卻又失了從前那歡快的韻味,而今再次回想起那位娘娘的音容及生憑,竟如這曲子般憂愁斷腸,卻只教人覺得唏噓呵……」


  說罷,再次揚手彈了回歡快的小調,笑道:「如何?是不是更為歡暢?」


  金鯉卻只是微微地皺著眉,不發一言。這曲首子,他有種說不出熟悉的感覺,只覺應該是這樣的,隱約中,卻又覺得不是。於是他站起身來,硬生生地在琴前擠走了那瘋顛的老頭兒,兀自深思了半晌,抬手,將這曲子重新彈了一遍。


  一曲之後,那瘋顛老頭兒竟然驚得酒醒了八分。


  但見這個不過十歲的孩子,竟然能將這一悲一喜兩首曲調融合在一起,兀自譜成一首時高時低,時而歡快時而憂傷的曲調。好似那嬌美的漁婦對鏡梳妝,在海邊等候丈夫的歸來,怎奈狂風大作,海水呼嘯,海天變色,遲遲不見丈夫的身影。那漁婦暗道丈夫許是回不來了,便悲傷痛哭,恨不能投海與丈夫葬於一處,怎塂這生離死別之苦。然而恰在此時,卻突然雲霽月開,自那海上緩緩地駛來了自家的漁船,丈夫於船上笑著朝她招手,滿載的魚兒活蹦亂跳。漁婦欣喜不已,眼痕卻未乾,丈夫拭去其淚,與愛人相攜而歸。


  這樣一段曲折動人的曲子,竟然讓那瘋顛的老頭兒落下了淚來,只說:「好,好,果真好呵……若是那位娘娘泉下有知,聽了這曲子,準會欣然而眠。」


  自此,這瘋顛的老頭兒也不瘋了,只收拾好了行李,不顧金尤氏的挽留,離開了金家。他的理由很簡單:「老夫已然不能再教金鯉,他才不過十歲,成就已然在老夫之上。老夫還有何顏面再留在府上?」


  說罷便頭也不回地走,那金家的姐弟三個都跑了過來。想這金鯉雖然一直以來常與這瘋顛的先生鬥氣,卻也終究善待於他,並不曾真的想離他而去。但又礙著那心高氣傲的性情,只是杵在那裡咬著嘴唇不說話。


  「鯉兒,你天賦異稟,已然非尋常人之路所能容,遂老夫勸你千萬不要只滿足於留在這個小小的村莊里。」頓了一頓,又道,「老夫勸你走向仕途之道,你的面相十分吉祥,將來必將助你飛黃騰達。定要考取功名,走上仕途,切記,切記!」


  說罷,便哈哈大笑地,大步離開了金家,連頭也不曾回的。


  而今,金粼兒聽到那玉茹公主彈奏了這首曲子,便忍不住要去彈奏一番。不為別的,只為了那瘋顛老頭兒的一句話。他說,若是宮裡的那位娘娘泉下有知,聽了這曲子,也會欣然而眠的。金粼兒縱然在感情上是個石頭一樣的人物,卻也懂得知己二字的含義。想那瘋顛老頭兒為了這位娘娘譜了這曲,就必然認她做知己,方才一直為了這憂傷的曲子而惱,而在金鯉改了這曲子之後,他那釋然的表情讓金粼兒覺得,她應該為那位娘娘彈上一曲的。就算是,報答那個瘋顛老頭兒這麼多年的教授之恩罷,雖然她從來都沒有喊過他一聲「先生」,雖然她一直只嫌他能吃,只嫌他浪費了他們金家的錢。但是這麼多年以後,當金粼兒看著越來越優秀的金鯉之時,才深深地感覺到,這個瘋顛的老頭兒在金鯉的身上花費了多少心血,才得以讓這個當年脾氣稟性高傲的少年如此鶴立雞群。


  那又豈是一朝一夕所能達到的呢?

  一曲終了,眾人還沉浸在這首曲子的意境里,遲遲,無人說話。


  「皇……皇上?」那文庄皇后輕輕地喚了一聲,東方宇鷹的目光方才微微地動了一動。在他那雖然留下了歲月痕迹卻依舊儒雅俊美的臉上,竟然落下了一滴清淚。


  東方宇鷹任由那文庄皇后輕輕地替他拭去了淚痕,只是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素兒……素兒,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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