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迷宮
千鈞一髮之際,韓國夫人側身避開了元曜,她的目標是武后。
韓國夫人撲向武后,神色憤怒,惡狠狠地道:「殺了你……我好恨……」
情急之下,上官婉兒拿起桌上的綠如意,向韓國夫人擲去。
韓國夫人身形一閃,避開了。
地上的牡丹花瓣瞬間匯聚在一起,化作一條黑色的鎖鏈,沿著上官婉兒的雙腳爬上,纏住了她,讓她動彈不得。
上官婉兒用力掙扎,鎖鏈越勒越緊,她痛苦得皺起了眉頭。
武后見韓國夫人襲來,嚇得倉惶而退,喊道:「來人啊--快來人啊--」
然而,衛兵、宮人都奉命離開了,沒有人聽見她的傳喚。白姬也不知道去哪裡了,房樑上毫無動靜。
武后急忙逃到床榻邊,她從軟墊下拿出一柄鑲著寶石的胡刀。
「刷--」武后抽出胡刀,刀鋒森寒如水。
武後用胡刀指著韓國夫人,強壓下心中的恐懼,道:「你……你究竟要什麼?」
韓國夫人並不畏懼刀,她向武后靠近,刀鋒穿過她的身體,仿如刺中虛空。--她已非人,怎麼會畏懼刀槍?
武后一驚,鬆開了手,胡刀掉在地上。
韓國夫人的眼眸赤紅如血,充滿了怨恨,她獰笑道:「妹妹,你真是一個蛇蠍心腸的女人,逼死了我們母女……我好恨,我要殺死你……」
武后眼神一黯,道:「哀家給過你們機會,讓你帶女兒離開皇宮,回去封地,去過平靜的生活。可是,你還是固執地留下了。我沒有辦法,也沒有選擇。」
韓國夫人憤怒,「我為什麼要帶敏兒離開?好不容易,她才得到聖上的寵愛。好不容易,我們才能住在華美的皇宮中,享受世人羨慕的尊榮。我們為什麼要離開繁華富饒的長安,回去窮鄉僻壤的封地過清苦的日子?你嫉妒敏兒,你嫉妒她年輕美麗,你嫉妒聖上寵愛她,你害怕她會取代你成為皇后。」
武后道:「她取代哀家?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死了,就有可能了。」韓國夫人撲向武后,掐住她的脖子,她瘋狂地道:「我恨你……恨你……」
武后無法呼吸,她拚命地掙扎,但是卻沒有韓國夫人力氣大,她的臉漸漸漲得通紅。
上官婉兒見武后遇見危險,十分焦急,她使勁地掙脫牡丹鐵鏈的束縛,但是細嫩的皮膚被鐵鎖勒出了血痕,人卻還是無法動彈。
上官婉兒抬頭望向房梁,吼道:「白龍,你還藏在上面幹什麼?還不下來救天后!!」
房樑上面沒有絲毫動靜,白姬好像……不在。
「白姬大概是跑了吧?」癱坐在一邊的元曜小聲地嘀咕,他就知道這條龍妖靠不住。
眼見武后的臉色漸漸泛青,就要被韓國夫人扼死,上官婉兒渾身癱軟,心急如焚。
元曜暗暗自責,都是他不好,如果之前他不和韋彥去踏青,也就不會誤入韓國夫人的鬼宅,更不會牽扯上牡丹衣、魏國夫人,鬧成今日這般局面。
眼見武后就要被扼死,元曜深吸一口氣,壯著膽子沖向韓國夫人,伸手拉住了她,要和她講道理:「夫人住手!請聽小生一言。」
韓國夫人揮袖拂去,元曜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衝擊,彈飛了開去,撞在銅鏡台上。鏡台上的胭脂盒,首飾盒灑了一地。
元曜疼得眼淚湧出,但還是又爬起來,撲向韓國夫人,道:「夫人,請住手。殺了天后,也不能讓您和魏國夫人復活,更不可能讓時光倒流,回到從前。消弭仇恨的方法不是殺戮和報復,而是放下和寬恕。您……您回頭看一眼,您最愛的女兒魏國夫人,她就在您身邊,一直在您身邊。」
韓國夫人聞言,神色微變,手驀地鬆開了。
武后喘過了氣,連連咳嗽。
韓國夫人回頭四望,沒有看見魏國夫人。她大怒,瞪向元曜,道:「你騙我!敏兒在哪裡?」
元曜剛才只是隨口一說,目的是讓韓國夫人鬆開扼住武后的手。見韓國夫人真要找魏國夫人,他陪笑道:「魏國夫人可能在太液池邊,小生這就去叫她來。」
元曜拔腿想逃,但是轉瞬之間,韓國夫人已經伸手扣住了他的肩膀,她憤怒地想將小書生撕成碎片。
韓國夫人的指甲鉗進了肉中,小書生又疼又害怕,嚎道:「救命--白姬,救命啊--」
就在這時,一道白光閃過黑暗的房梁,一條手臂粗細的白龍浮現出身形。白龍在宮殿上空盤旋了一圈,化作一名舒袍廣袖,風姿如仙的白衣人。
白衣人走向韓國夫人,俊美的臉上帶著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金色的瞳孔中幻色迷離,透著一股攝人心魄的魅惑,讓人不敢直視。
那一瞬間,韓國夫人恍惚了一下,迷失在了一座虛渺的迷宮中。
韓國夫人鬆開了元曜,她望著白衣人,喃喃道:「縹緲閣,白……」
白姬伸出食指,按在韓國夫人的唇上,制止她叫自己的名字:「噓。」
韓國夫人眼神迷離,她望著白姬,道:「願望……我的願望……請實現我的願望……」
白姬笑道:「您的願望,是什麼?」
韓國夫人道:「牡丹衣,我要得到牡丹衣。」
白姬道:「牡丹衣已經穿在您身上了。」
韓國夫人低頭一看,看見了自己身上燦爛如雲霞的華衣,才想起她已經得到了牡丹衣。她想了想,伸手指向武后,道:「殺死她。是我的願望。」
白姬抬手,地上的胡刀飛起,凌空劃過一個弧度。
胡刀割斷了武后的脖子,鮮血四濺。
武后驚恐地望著白姬,怒道:「你……你……」
武后話未說完,就已經倒在了血泊中,不再動彈。
上官婉兒和元曜錯愕地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呆若木雞。
「她死了。」白姬對韓國夫人道。
韓國夫人睜大了眼睛,然後她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對白姬道:「接下來,我要擁有和我女兒一樣的青春和美貌。」
白姬笑了,金眸灼灼。
「世界上,不可能有兩個魏國夫人。」
「那就殺掉我的女兒。」韓國夫人瘋狂地道。
白姬笑了,「可以。」
韓國夫人的容顏漸漸變得年輕,美麗,她變成了魏國夫人的模樣,姿容絕色,青春逼人,與牡丹衣相映成輝,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韓國夫人望著銅鏡中自己的容顏,滿意地笑了。
「您還有什麼願望?」白姬在韓國夫人的耳邊道,聲音縹緲如夢。
「皇后……我要成為皇后……」韓國夫人獰笑道。
「可以。」白姬笑容詭異。她伸出手,拂過韓國夫人的眉心。
韓國夫人眼前一陣恍惚,陷入了一座與現實互為鏡像的迷宮中。
在鏡的另一面,在另一個大明宮中,她擁有青春和美麗。她在宮闈鬥爭中取代了魏國夫人,得到了帝王的無上寵愛。在權勢傾軋中,她殺死了自己的妹妹,殺死了阻礙她的一切人,成為了皇后。
短短的一須臾,她真切地經歷了半生的光陰,生老病死、喜怒哀懼。
在鏡像的世界中,她成為了大唐帝國最尊貴的女人,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她實現了她在這個世界中無法實現的慾望。
然而,她突然發現,她還是不能滿足,她想要更多。就像饕餮無法饜足地吞食一切一樣,她也無法饜足地湧起了更多的慾望,永無滿足之日。
「啊--啊啊--」韓國夫人掉入了迷宮中,陷入了魔障里。她痛苦地抓住頭髮,仰天哭嘯。
慾望,好多慾望,無盡的慾望。
「您還有什麼願望?」白姬的聲音縹緲如風。
白姬的話語,仿如一條條毒蛇鑽入了韓國夫人的耳朵里,讓她痛苦到不斷地抓扯自己的頭髮。
「母親……」一個哀切的聲音從天邊傳來,打破了迷宮的困局,撥開了重重迷霧。
韓國夫人驀然抬頭,看見了眼前的現實。
大殿冷寂,燈火幽微。
夜風掀簾,屏風倒塌。
韓國夫人四下望去,彷彿黃粱一夢醒來,她仍然身在在紫宸殿中,時間是與白姬眼神對視的那一剎那。
武后還好好地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上官婉兒被牡丹幻化的鐵鏈束縛著,正在使勁掙扎。
元曜癱坐在倒塌的屏風邊,驚恐地望著韓國夫人。
白姬靜靜地站在韓國夫人面前,金色的眼眸幻色迷離。
韓國夫人驀然醒悟,在她與白姬對視的那一剎那,她就已經墮入了一個虛幻的迷宮中。剛才,她經歷的一切都是幻境,真實的幻境。
武后沒有死,她沒有擁有魏國夫人的青春與美麗,她也沒有成為大唐的皇后,但是她已經體會到了慾望達成之後的心情。一個慾望實現之後,還會有更多的慾望浮現,永無止境的慾望,永無止境的貪婪。她不但無法剋制自己的慾望,反而不惜傷害別人,也要讓慾望無限制地蔓延,直至吞噬一切。
如果不是那一聲呼喚,她根本無法從迷宮中回來,只會永遠困陷在幻境的迷宮中,不得出路。
白姬望著韓國夫人,似笑非笑。她的表情仿如菩薩一般慈悲,又如同魔鬼一樣邪惡。
韓國夫人又是一陣恍惚。
然而,「母親--」「母親--」的呼喚,再一次將韓國夫人喚醒。
韓國夫人循著聲音望去,卻什麼也看不見。
「誰?誰在叫我?好像是敏兒的聲音……」韓國夫人迷茫地道。
「母親--母親--我在這兒--」魏國夫人殷切的呼喚聲盤旋在韓國夫人耳際,她就在她的身邊,但她卻看不見她。
白姬念了一句佛經,「人我是須彌,邪心是業火,煩惱是刀山,毒欲是荊棘,虛妄是鬼神,貪嗔是地獄。」
韓國夫人瑟瑟發抖,她感到全身上下火燒一般灼痛,五臟六腑彷彿被地獄業火煎烤,整個人彷彿從刀山上滾落,又跌入了荊棘中,痛不欲生,苦不堪言。
武后、元曜、上官婉兒望著韓國夫人,臉色因為恐懼而變得煞白。
「母親--母親--」魏國夫人悲傷地呼喚道。
韓國夫人睜開眼,這一次她看見了魏國夫人。魏國夫人只穿著一襲單衣,身形伶俜。她的臉色十分蒼白,一點朱唇紅得瘮人。
韓國夫人想起剛才在幻境中,她竟然為了達成自己的慾望而想要殺死魏國夫人,不由得連連後退,她退到了鏡台邊。
魏國夫人追到了韓國夫人身邊,她哀聲呼喚:「母親……」
韓國夫人望著魏國夫人,憐愛地道:「敏兒,我最愛的女兒。」
韓國夫人遙指武后,道:「我正要殺死她,為你復仇。」
魏國夫人搖頭,道:「母親,不……」
武後站起身,走向韓國夫人、魏國夫人,臉色平靜。
元曜吃了一驚,擔心武后遭遇危險,想要阻止武後過去,但是武后已經過去了。
武後走到韓國夫人面前,悲傷地道:「姐姐,也許現在說已經晚了。但是,妹妹還是想說一句,對不起……」
韓國夫人被這一聲「姐姐」觸動,眼神閃爍了一下,但她還是伸手想扼住武后的脖子。
魏國夫人拉住了韓國夫人的手,搖頭:「不,母親。」
「她害死了你,你為什麼阻止我殺她?」韓國夫人問道。
魏國夫人道:「我恨的人,不是她。」
「你恨的人是誰?」韓國夫人問道。
魏國夫人指著銅鏡,道:「我恨的人,是她。母親如果想替女兒復仇,那就殺了她。」
韓國夫人側頭,望向銅鏡。
在銅鏡中,韓國夫人看見了自己的模樣。鏡子中的她渾身被火燒得焦黑,五臟六腑裸、露在體外,雙眼赤紅如血,面容因為怨恨而變得扭曲、醜陋。--沒有止境的貪念和極度的自私讓一個人變成了惡鬼。
「啊--啊啊--」韓國夫人嚇得抱住了頭,她不承認那是她自己:「鏡子里的人是誰?是惡鬼嗎?好醜陋的惡鬼!!」
魏國夫人流下了眼淚,道:「沒錯,那是惡鬼,是害死您和我的惡鬼。我恨她。您也應該恨她。」
韓國夫人心中閃過了一幕幕往事。
一直有一個惡鬼盤踞在她的心中,在她面臨選擇時,惡鬼在她的耳邊蠱惑她,讓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末路。
惡鬼誘惑她離開丈夫,來到長安。
惡鬼誘惑她入宮。
惡鬼誘惑她為了財富與權勢,將年幼的女兒也捲入了雲波詭譎的宮闈中。
惡鬼誘惑她產生除掉自己的妹妹,登上大明宮最高處的念頭。
惡鬼誘惑她嫉妒自己的女兒。
惡鬼誘惑她在貪婪的漩渦中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甚至,在妹妹給了她一條生路時,她卻還執迷不悟地沉淪下去,拿自己和女兒的性命去做危險的賭博。
一子行錯,滿盤落索。她輸掉了自己和女兒的性命,葬送了自己,也葬送了女兒短暫的青春和幸福。
這一切,都是惡鬼的錯。
沒錯,都是惡鬼的錯!
韓國夫人惡狠狠地瞪著銅鏡中的惡鬼,銅鏡中的惡鬼也惡狠狠地瞪著她。她縱身撲向銅鏡,仿如一滴水融入湖面,韓國夫人進入了銅鏡中,與鏡中的自己廝打。
韓國夫人咬住惡鬼的脖子,撕扯它的血肉。惡鬼也咬住韓國夫人的脖子,撕扯她的血肉。韓國夫人吞下惡鬼的肉,惡鬼也吞下韓國夫人的肉。它們在銅鏡中互相廝殺,吞食,直到兩人都血肉模糊,白骨森森。最後,兩人都奄奄一息,不再動彈了。
貪慾讓韓國夫人化作惡鬼,自己吞食了自己。
武后望著銅鏡,牙齒咯咯打顫。
魏國夫人望著銅鏡,掩面哭泣。
白姬伸出手指,在銅鏡上點了一下,一塊破舊的布帛從銅鏡中飛出,落在了地上。
白姬拾起牡丹衣,上面染了一些鮮血。
「嘩啦--」銅鏡碎了。
隨著銅鏡碎裂,散落一地的黑色牡丹花瓣如煙塵般消散,飛逝。
上官婉兒身上的鐵鏈也化作飛花,隨風消失。
上官婉兒獲得自由之後,擔心魏國夫人會傷害武后,她不顧自己的傷痛,飛奔到武後身邊,保護在武後身前。
武后並不畏懼魏國夫人,她示意上官婉兒退下,「無妨。」
武后對魏國夫人道:「你,不恨哀家?」
魏國夫人流下了血淚,她望著武后,咬牙切齒:「我恨,非常恨。」
武后道:「那,你為什麼要阻止你母親殺死哀家?」
魏國夫人道:「我只是不想做沒有意義的事情,也不想母親陷入魔障中,永遠無法解脫,永遠痛苦。」
武后看了一眼破碎的銅鏡,又看了一眼魏國夫人,流下了眼淚。不知道,這眼淚代表悲傷,還是悔恨,或者兩者都有。
魏國夫人向白姬伸出手,道:「請將牡丹衣還給妾身。」
白姬望了一眼手中的牡丹衣,道:「貪婪和仇恨束縛著您的母親,讓她徘徊人世,無法往生,最終化作了惡鬼,自食自滅。同樣,牡丹衣也束縛著您。如果我把牡丹衣給您,您就永遠無法往生,只能徘徊在人世間,忍受孤獨和寂寞。不如,放下牡丹衣,放下執念,去往六道輪迴。」
魏國夫人搖頭:「妾身哪裡都不去。妾身要穿著牡丹衣,守在太液池邊等待一個人。一個妾身最愛的人。」
「您要等誰?」白姬有些好奇。
魏國夫人望了武后一眼,沒有說這個人是誰,她道:「那時,妾身與他約好,得到牡丹衣之後,就穿上牡丹衣為他跳一曲拓枝舞。誰知,妾身在含涼殿等待他時,卻誤食了有毒的糕點,與他錯過了。妾身很愛他,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雖然,妾身已經死了,但妾身還是想穿著牡丹衣一直等下去,等到他來,為他跳一曲拓枝舞。」
武后明白魏國夫人說的是誰,但她沒有生氣,反而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白姬將牡丹衣遞給魏國夫人,道:「既然,這是你的願望。」
魏國夫人伸手接過。破舊的布帛在接觸到她的手的剎那,變成了一件色彩鮮艷的華裳。
魏國夫人抖開燦爛如雲霞的牡丹衣,揚起如風帆,一個優美的轉身之後,穿在了身上。
牡丹衣與魏國夫人相映生輝,美麗得讓人驚嘆。
魏國夫人對白姬盈盈一拜,轉身離開了紫宸殿。
武后望著魏國夫人離開的背影,表情複雜,道:「真是一個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