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出山
轉眼間,鵝毛大雪化為冰刀,凜冽的寒風呼嘯著捲來。在樹下屹立如石的年華與男子,被狂暴的風雪侵襲,幾乎連站立都很困難。年華催動體內真氣,一股暖流自丹田中湧起,被凍僵的筋脈頓時舒暢了不少。
為了轉移對風雪的注意,年華開始與男子閑聊:「我還以為你不許我們過去,是為了自己避雪,沒想到卻是為了幾隻小獸。」
年華的聲音蘊藏著充沛的真氣,沒有被狂亂的風雪捲走。男子回答的聲音也吐字清晰,「它們的母親被雪狼吃了,雖然從狼口中救下了它們,但如果不找一個溫暖的地方,它們必會死在這場暴雪下。」
年華笑道:「你真善良。我叫年華,你叫什麼名字?」
「雲風白。」
「我叫皇甫鸞,你可以叫我小鳥兒。」洞穴中,皇甫鸞撲閃著大眼睛,笑眯眯地插話。小浣熊們將她圍得嚴嚴實實,她覺得很暖和,精神也好了很多:「咦!雲風白,你穿得這麼單薄,難道不會覺得冷么?」
皇甫鸞一說,年華才注意到,在如此酷寒的隆冬時節,雲風白只穿著一身白色單衣,他在冰天雪地中談笑自若,似乎絲毫不覺得寒冷。年華好奇地道:「你穿得這麼少,也不覺得冷。這難道和剛剛挖洞一樣,是奇怪的法術么?」
雲風白笑了:「這不過是我自幼習武,體內真氣較常人充沛些罷了。」
風雪來的更加肆虐,天地間灰濛濛一片,即使依仗著真氣護體,年華也已覺得寒冷,可是雲風白卻神色如常。
察覺出年華的不適,雲風白露出溫和的笑容:「我變一個戲法給你看,雖然實際上不會有太大用處,但至少能讓你感覺好一些。」
「什麼戲法?」年華好奇。
一點微紅的柔光自雲風白指尖綻出,流星般散落於茫茫飛雪中。
年華正在詫異之際,更令人詫異的事情發生了。
世界盡頭般虛無的荒原,彷彿被某種神秘的魔咒喚醒,紅光消失的地方,綻開五彩繽紛的花海。寒冬的邪惡魔法被打破,花海緩緩向四面八方流淌,凡是流水般的花海經過的冰雪,全都漸漸融化成百花怒放的草原。
呼嘯的寒風變成鶯啼鳥鳴,紛揚的白雪化作飛花蝶舞,奼紫嫣紅於碧草間爭奇鬥豔,明亮如玉的溪水淙淙流遠……
雖然雙腳仍然站在寒冬之中,但是年華的心卻已步入春天,她痴迷地望著眼前虛幻的美景,一時間忘記了身側的苦寒。
年華的睫毛上沾滿晶瑩的雪花,清澈的眼眸無邪無垢,淡紅的嘴唇微微張開,露出編貝般潔白的牙齒。
年華痴迷地望著花海,雲風白痴迷地望著立在風雪中的年華,那雙縴手再次伸入他平靜的心湖,在心湖中揚起更加洶湧的漣漪。
再美麗的幻景,恐怕也難敵她揚唇的一個淺笑吧?雲風白詫異於心中突然湧起這個奇怪的念頭,彷彿回應他的心思,年華開心地笑了:「這個戲法真神奇……這裡離天極門不遠,難道你是玄門的人?」
雲風白看得怔住,過了半晌,才從她的笑容中收回魂魄,「不錯。莫非你們也是天極門的人?」
年華笑得更開心了:「原來真是同門,不過我在將門,小鳥兒在樂門。」
「既然是天極門的弟子,你們怎會跑到這荒原來?看模樣,你們還未滿師吧?莫非是偷偷逃出來的?」雲風白的臉色漸漸嚴肅,看這兩個丫頭的裝束行頭,十足一副潛逃的樣子。
年華狡黠地笑了笑:「你自己不也一樣,別用那副語氣嘛!」看年紀,雲風白比她們大不了多少,一定也是玄門弟子。按門規,未滿師的弟子不能踏出天極門,既然雙方在這荒原里相遇,那自然都是同道中人了。
雲風白沉默。
沉默就是默認,雲風白果然也是潛逃的人。年華笑了,問道:「你呆在天極門多久了?玄門想必離萬生塔很遠,我從來都沒見過你。」
雲風白道:「我剛來天極門一年……」
「才來一年就想開溜?」年華嘖嘖嘆道:「我可在將門足足耗了七年!」
暴雪下了一個時辰,天空才放晴。雲風白收了幻術,溫暖的陽春驟然消失,天地間仍是冰雪苦寒。慘白的陽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將腿艱難地從齊膝深的雪中拔出,年華在陽光下活動微僵的手腳。
皇甫鸞從洞穴中出來,對著微弱的太陽又叫又唱,年華一把捂住她的嘴:「小聲點兒!封父老頭兒的耳朵尖得像地狼,小心把他給招來!」
雲風白將浣熊安頓好,抖了抖身上積雪,對著少女們笑道:「一起走吧,我認識路。」
在茫茫無際的雪原中趕路,多一個旅伴自然不是壞事,年華和皇甫鸞欣然應允。三人立刻啟程,冰雪覆蓋了荒原,四野白茫茫一片,年華已經不記得路途了,皇甫鸞更加不記得,幸好雲風白認得路,兩人就跟著他走。
時間在趕路中無聲流逝,雲風白、年華、皇甫鸞一直走到將近傍晚,入眼仍舊是白茫茫的荒原。年華曾經估算過,從他們避雪的位置穿過冰雪荒原,絕對用不了三個時辰,怎麼走得額上都見了汗,還在雪原里徘徊?
年華正在納悶,雲風白舒了一口氣:「終於回來了。看來,這一條近路我沒有記錯。」
隨著雲風白的聲音落下,四周景色也在瞬間轉變,白茫茫的積雪荒原突然消失,出現了一片熟悉的青山綠水。
年華和皇甫鸞大驚,下巴差一點兒脫臼,怪不得額上會見汗,原來又回到了萬花谷!
雲風白歉然一笑:「真不好意思,對你們用了障目術。不過,也只有這樣,你們才會乖乖回來。」
花了整整兩天的時間,才逃到冰雪荒原,居然被人在半天內就帶了回來?!年華一時間只覺得天旋地轉,恨不得跑上前去掐死雲風白,「你……你居然騙我們?!」
雲風白笑道:「出逃總是不對的。」
「虧你身為將門中人,居然被人反將一軍,如果真是在行軍中,這一場敗仗你吃定了!」飽含譏諷的蒼老聲音如針錐般刺入年華的雙耳,年華回頭望去,有些心虛:「師……師父……」
「哼!」封父生氣地道:「你的眼裡還有我這個師父嗎?這一次,先關你半個月,好好把《兵策》再翻一翻吧!」
封父冷冷地凶完年華,對雲風白拱了拱手:「承雲宗主帶回劣徒,封父感激不盡。」
雲風白彬彬有禮地道:「哪裡,只是順路罷了,封宗主不必客氣。」
用手指著雲風白,年華一下子懵了:「你,你不是玄門弟子?」
雲風白笑了笑,道:「我不是玄門弟子,我是信任的玄門宗主,一年前剛到天極門。」
年華與皇甫鸞對望一眼,欲哭無淚。早知道,就不該信任雲風白,跟著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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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路險,水煙寒,思過崖掩映在一片亂石青峰中。
年華坐在石洞中,埋首在一堆泛黃古卷里。雲風白坐在石洞外的巨石上,側耳傾聽山風吹過木葉。
一道銹跡斑斑的鐵柵欄,如獸齒般隔在年華、雲風白中間。
雲風白偷偷打量年華:「你還在生氣嗎?」
年華不理他。
雲風白道:「我已經替你和小鳥兒求過情了,樂門宗主倒是通情達理,只是你師父他……我都陪你在思過崖呆了十天了,你就不要再生氣了,好不好?」
想到皇甫鸞不用和自己遭受相同的罪,年華的臉色微微緩和,但看見雲風白的臉,又開始生氣,「哼!你陪我呆在思過崖幹什麼?走開,我不要看見你!」
「我來思過崖看風景,順便看看你。」不知道為什麼,雲風白每天不知不覺就來到了這裡,看見年華,他就會很開心。看不見年華,他就會很失落。雲風白伸了一個懶腰,從包袱中拿出一些點心,水果,遞給年華,「這是今天給你帶的。」
年華更生氣,他當她是關在石洞里等著投食的動物么?供他每天過來看一看,投一投食,消磨時光?「我不吃。」
雲風白笑了笑,把點心,水果放在年華能夠拿到的地方。最後,她還是會吃的。
雲風白剛放下東西,年華突然從柵欄中伸出手,揪住了他的衣領,「喂,雲風白,你幫我離開天極門吧?我必須去玉京見一個人。」
「你要去玉京見誰?」雲風白好奇。
「寧湛。他離開天極門半年了,我覺得彷彿過了半個世紀。沒有他的天極門,我呆不下去,我很想他,想去見他……」年華悲傷地道。
「寧湛?崇華帝寧湛?」
「嗯。他現在已經是皇帝了。」年華淡淡一笑。即使寧湛當上了皇帝,在她心裡他永遠是她青梅竹馬的寧湛,那個病弱的,善良的,溫柔的少年。
「他是你喜歡的人?」雲風白心中彷彿空了一塊,糾心地疼痛。
「對。我很喜歡他。」年華並不忸怩,大方承認。她抓緊雲風白的衣領,讓他貼近自己,「幫我離開天極門,好不好?」
雲風白淡淡地道:「如果我幫你離開天極門,你怎麼感謝我?」
「你想我怎麼謝你?」年華反問。
雲風白重瞳瀲灧:「我只要你做一件很簡單的事。」
「什麼事?」
「過一陣子,我也會去玉京。你帶著我的劍離開,將來玉京相見時,交還給我。」雲風白道。這樣,他就有借口,能夠再一次見到她了。
年華點點頭,「沒問題。」
天高雲淡,木葉浮嵐。年華站在浮雲繚繞的思過崖上,望著石洞中埋首書卷的另一個「年華」,——那是雲風白用一個紙人作出的幻像。——既驚且嘆:「玄門之術真是太神奇了!」
雲風白淺笑:「離開萬花谷之後,走我剛才告訴你的路。明天傍晚,你就能出合虛山。」
「謝謝你。」年華真心道謝。她接過雲風白遞來的熒煌劍,忍不住問道:「這熒煌劍你從哪裡得到的?」
雲風白道:「熒煌劍是家祖傳下來的,他是一個很喜歡星空的老人。」
年華突然對雲風白的身世頗為好奇,「你這麼年輕,怎麼就成了玄門宗主?你才來到天極門一年,那以前是在哪裡學的玄術?」
「玄門弟子不一定在天極門學術法。之前,我一直跟隨師父呆在北宇幽都,那是北冥以北的一處地方,有著世界上最純凈的星空,還能看見美麗的極光。因為師門出了一些變故,我才來到天極門,成了玄門宗主。過一陣子,我還會去玉京辦一些事情。」
年華將熒煌劍佩掛好,走向下山的石徑:「那我們玉京見。」
「好。」雲風白臨風而立,衣袂紛飛,銀髮下深棕色的重瞳中,泛著深潭般暗不見底的幽光。
年華離開萬花谷,按照雲風白指出的路途,順利離開了合虛山。雖然七年未出合虛山,但外面的戰亂倒沒有改變多少。
年華一路向南,途經若國,越國,皓國,在山野中行路時,她吃野果,獵野獸;經過城邦時,就找一些活兒干,換取吃食,旅資。一路走走停停,三個月後,她才來到皓國境內的楓林渡,乘船沿著神水河北上,十日內就可抵達皇都玉京。
經過若國王城時,年華本想去看看青陽。自從青陽出師后,她就沒有見過他了。可是,青陽出征去了。她終究沒有見到他。此時,青陽已經被武昭王擢升為聖佑大將軍,深得武昭王的倚重。青陽終於實現了他的理想,年華為他感到高興。
在越國,年華見到了另一位同門——軒轅楚。年華擠在街道上的百姓中間,身披血紅戰甲,志得意滿的軒轅楚站在四駕戰車上經過,接受眾人的迎接、膜拜。他凱旋而歸,不僅帶回豐碩的戰利品,還帶回無數鮮血淋漓的敵軍頭顱。從百姓們顫抖的雙腿和噤若寒蟬的表情上,年華看出他們的恐懼遠遠大於勝利的喜悅。
投宿於皓國的客棧時,年華也聽聞了一些端木尋的傳聞。
五年前,皓國女王端木沁迷戀上一名男寵,男寵於一夕之間權傾朝野。皓王身體有恙,國事皆由男寵把持,男寵是野心勃勃之徒,他妄想在皓王百年之後,自己仍能坐享權勢尊榮。於是,他在皓王面前百般構陷端木尋,皓王一來深陷情網,迷戀男寵不可自拔;二來確實多年不見,對端木尋有些生疏了。她相信男子挑撥,對唯一的女兒存了嫌隙。
兩年前,男寵趁皓王卧床病重之際,擅自擬下廢黜長公主的詔書,皓王稀里糊塗地蓋下了玉璽。正當男寵暢心快意,於深夜偷偷坐上王座之際,得到消息的端木尋暗中帶領西方十二路大軍殺進了王宮。——西方諸將對男寵的暴虐荒淫早已心存不滿,他們被端木尋拉入了自己的陣營,共同對付男寵。端木尋以勤王為名,發動宮變。可憐男寵還沒來得及逃進後宮,就被端木尋一劍刺死。等皓王接到消息,從休養的離宮趕來皇宮之際,卻只見到男寵懸挂在午門前的屍首。宮中禁軍都已跪降,男寵的親衛軍更是作鳥獸散,潮水般的軍隊立於午門廣場,威逼皓王收回廢儲詔令。
見到男寵的屍體時,皓王也清醒了,死去的男寵畢竟難敵活著的女兒,況且又是大軍逼宮的險峻局面。於是,皓王下令:男寵蠱惑君聽,禍亂朝綱,於午門前五馬分屍,誅其九族。長公主勤王有功,復其原有身份,加封為西騎蜀王,握西方十二路兵權。
對於冷酷的端木尋,年華談不上喜歡,但也並不恨她。那場離奇的屠龍夢境過後,讓她們之間有了離奇的牽絆,聽聞端木尋深陷權勢鬥爭的漩渦,年華也是心有戚戚焉。
年華乘船沿著神水河北上,第十天的正午,她遙遙望見一座氣象恢宏的古城,在繚繞的雲霧之間若隱若現。
玉京,終於到了。
☆正傳:《烽火洗劍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