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拼酒
琵琶霓裳舞,箜篌金翠羽。萬壽日這一天,玉京皇宮中一派喜樂歡祥,景壽苑,福祿苑,嘉和苑,永濟苑,康寧苑,太平苑各自搭建著花團錦簇的戲台,來自夢華九州的優秀戲班在台上演著一出出吉慶的折子戲,生旦凈末丑本是人生五味,此刻卻只唱盛世嘉祥。
七座壽苑如寰宇中的北斗七星,繞著皇宮的中心——觀星樓分佈。景壽苑中,崇華帝端坐於九龍御座之上,大宴文武百官和各國賀使。
崇華帝的下首,設四鳳座,是四宮正妃的席位。按照夢華制例,皇后之下,為四宮十二貴三十六嬪七十二美人。如今,崇華帝后位懸空,則由四宮正妃入列鳳席。
崇華帝身後,曲柄彩鳳紫金傘下,設著一張描凰繪鸞的玉座,身穿華服的蕭太后微笑而坐,神容端穆而不失慈和。
崇華帝與文武百官的目光都停駐在舞榭中央的北冥樂師身上。二十一名北冥樂師,或男或女,或站或坐,綵衣羽冠,廣袖翻飛,他們中有的人盤坐高彈箜篌,有的人立身橫吹尺八,有的人席地調弄素琴,有的人躬身反撥琵琶。
絲竹管弦,宮商徵羽合奏一曲,不僅絲毫不顯雜亂繁冗,反而融合得渾然天成,仿如一道冷冽清亮的泉水,從九天之上緩緩傾下,淌入了聽者的心田。
正當眾人聽得如痴如醉,在心中暗贊北冥國手的樂藝名不虛傳時,樂師們的曲調陡然拔高,從心境通明,萬籟流轉如寒竹冷露般的雅音,漸漸轉化為雄渾開闊的典樂。編鐘師廣袖翩躚,黃鐘大呂之聲響徹雲際。
穿著百鳥彩羽霓裳的皇甫鸞檀口輕啟,貝齒開合,唱著一支吉瑞呈祥的讚歌:
「鐘鼓鳴兮福祚安康,龍鳳翔兮長樂未央;
松柏茂兮百祿呈祥,芝蘭馨兮千載流光;
日月明兮德音永昌,江河闊兮萬壽無疆……」
天邊風起雲湧,日華耀目,皇甫鸞的歌聲有如天籟,引來了五色靈鳥繞著未央台振翅飛翔,紅色為鳳,紫色為凰,青色是鸞,黃色是雛,白色是鴻鵠。遠處金色的雲海中,似乎有龍的身影呼嘯著昂然游過,在雲層中留下一道斑斕而神秘的輝光。
崇華帝頷首微笑,蕭太后眼中充滿了驚嘆,文武百官低聲喝彩,讚美,諸國使者的表情如夢似幻,仿如正身在夢境中。
皇宮中盛世嘉祥,熱鬧喜慶,京畿營中卻冷冷清清。
年華一身金色輕盔,腰懸聖鼉劍,站立在京畿營的塔樓上,遙遙望著皇宮的方向。皇宮的上空有五色靈鳥盤旋,想必是小鳥兒在唱歌吧,年華淡淡一笑,心中微微有些失落,悲傷。
一整天,年華在京畿營中主持事務,所幸四方城門和東、西兩市,萬國驛館都沒有大事件發生。一直到夕陽西下,玉京中一切平安如常,年華一直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弦月掛在夜空,如一鉤淡色剪影,夜空如同墨浸的絲綢,星子似灑落的珍珠,美得素凈而神秘。
皇宮中夜宴笙歌,玉京中亦不宵禁,街道上遊人如織,熱鬧非凡。夜空中不時有焰火綻放,剎那芳華,讓人驚嘆,讚美。
年華領兵巡視完四方城門,見沒有異樣,才放下了心。她調轉馬頭,準備回京畿營。——萬壽日前後,為了方便調度,她住回了京畿營。
年華騎在馬上,穿街過市,皇宮的方向陸續升起一道道炫目的煙花,十二色,層層綻開,如千層菊花,流光耀華宇。
年華看得愣住,抬著頭忘了看路,戰馬險些撞上了一名行人。年華急忙勒馬,那人一身連頭斗篷,看不清模樣,站在路中間並不退讓。
年華尚未做聲,左邊的一名武衛已經開口呵斥那人:「還不快讓開,沒長眼睛么?!」
那人掀落風帽,露出一頭似雪銀髮,容顏俊美如墨畫,氣質如冰雪般純凈。他用深棕色的重瞳望著年華,嘴角帶著淡如清風的笑意。
年華急忙喝退武衛,眼中露出驚喜之色,「雲風白?!!」
雲風白笑道,「年華,臨羨關一別,又見面了。」
年華巧遇雲風白,非常高興,拉他回京畿營一醉方休,雲風白欣然相隨。
京畿營,塔樓頂。
塔樓頂上高曠而安靜,抬頭可見四處花火綻放,年華讓士兵備上酒食,與雲風白席地而坐,喝酒賞景。
年華笑道:「雲宗主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每次出現都這麼突然,讓我吃驚。」
雲風白仰頭飲盡杯中美酒,道:「年華,叫我風白吧,我已經不是玄門宗主了。臨羨關相別之後,我回了一次天極門,將玄門宗主之位讓給了師弟。」
「為什麼?」年華愕然,隨即想到這是雲風白的私事,不該多問,尷尬地笑了笑,「對不起,我好像不該問太多。」
「沒什麼,」雲風白望著年華,笑了,「少年任俠輕歲月,珠丸出彈遂難追。沒什麼為什麼,只是不想做宗主了,就不做了。」
年華飲了一口酒,淡淡一笑:「風白真是豁達,讓人敬佩和羨慕,我就永遠也做不到這般豁達。」
雲風白垂下了頭,笑得苦澀,「我並不豁達,我也仍然有所求,有所執。」
一壇花雕已經告罄,年華拍開另一壇酒的泥封,給雲風白滿上,「哦?神通廣大如你,還有什麼得不到?你求的是什麼?執的又是什麼?」
雲風白凝視著垂目斟酒的年華,月光勾勒出她的側臉,修眉長睫,唇角含笑,如一幅靜美的圖畫,他不由得笑了笑,「不,我無所求了,現在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皇宮的方向又有華美絢爛的煙花升起,花火綻放在夜空的剎那,如綉在黑綢上的精美圖案,但轉瞬即逝,剎那芳華。
年華和雲風白抬頭眺望,心中均有感觸。
年華道:「煙花易逝,紅顏會老,這世上有沒有永恆的美麗?」
雲風白飲盡杯中美酒,睨著微醺的目,道:「世間沒有永恆的美麗,但是卻有永恆的記憶。就如今夜,一到了明天早上,今夜就不復存在,但是史官會把萬壽之夜的盛況記入史書中,文人墨客會留下詩篇贊詠今宵。千百年之後,當我們,甚至連玉京都不復存在時,後世的人們仍能從史書,詩篇的文字中感受到今夜玉京中的盛況,看到在夜空中綻放過的煙花。永恆的記憶,成就了永恆的美麗。」
「說得好!」年華笑了,飲下一杯酒,神色突然有些暗淡,「那,這世上,可有永恆的愛情?」
雲風白一愣,望著年華,似乎想從她的眼中看出些什麼,可惜那雙黑水晶般的眸子中沒有任何波瀾,「這個問題,你應該問你的心,不該問我。」
年華怔住,想了想,重新露出笑容,「有。我相信有。」
雲風白拿起酒罈倒酒,只滴出一滴殘酒,酒罈中已空空無物,他苦澀地笑了笑,「我倒是希望沒有。」
雲風白重新拿起一壇酒,拍開泥封,欲倒入杯中,卻被年華阻止:「用杯不過癮,不如直接喝。」
說話間,年華已取過另一壇酒,拍開泥封,舉壇向雲風白笑了笑,「有酒有友,長夜無荒。」
年華仰頭暢飲,紅蓮般的唇角,流下一道銀線。
雲風白望著年華,一時忘了喝酒。
年華伸手抹去殘酒,奇怪地望著雲風白,「你看著我做什麼?怎麼不喝?」
雲風白回過神來,舉壇相應,「佳人相伴,醉又何妨。」
四面散落著七八個空酒罈,雲風白已經微有醉意,年華卻是越喝越精神,目光璨亮如星子。
雲風白睨著雙目,道,「年華,你喝的是酒還是水?怎麼不醉?」
年華笑了,「在天極門時,師父愛藏烈酒,青陽師兄和我總去偷酒喝,師兄的酒量特別好,總是和他拼酒,我的酒量也漸漸變大了。喝慣了師父的烈酒,再喝別的酒,就和水差不多了。」
雲風白大笑,「原來,天極將門不僅出將才,還出酒徒。」
年華又喝了一大口,眼神黯淡,「來玉京后,我已經很少喝酒了,可是今晚,特別想喝。」
雲風白笑了笑,舉起酒罈,「你想喝,今夜我就陪你喝個盡興!來,先幹了這一壇!」
年華爽快地舉壇,兩人碰壇之後,分別一飲而盡。
月至東天,已是丑時,玉京中漸漸安靜下來。京畿營的塔樓頂上,橫七豎八,到處是空了的酒罈。雲風白已經喝得倒在了地上,他的手中猶抱著半壇酒,嘴裡含糊地說著什麼,顯然醉得不輕。
年華倒還坐著,望著雲風白笑,「風白,這……這麼快就倒下了?快起……起來,再喝一壇,你……不不喝,我喝!」
年華星眼朦朧,舉壇欲飲,酒罈已空。她放眼望向四周,周圍全是空壇,想叫士兵再搬酒來,突然想起最後一次添酒時,她見時辰已晚,打發士兵去休息了。
年華站起身來,被冰冷的夜風一吹,頭腦清醒了不少,想起明日還要巡城,就想下去休息。她搖搖晃晃地走到雲風白身邊,拍他,「風白,醒醒!」
雲風白拂開年華的手,醉眼迷濛,「我還能喝。來,年華,我們再喝……」
年華見雲風白醉得厲害,塔樓上風又大,怕他睡在這裡著涼,只好扶他下去。她將他的一隻手搭在肩上,半抱半扶著他走向石階,「別喝了,下去休息吧!呃,你怎麼這麼重……」
雲風白滿口酒氣,在年華耳邊笑道,「嘻嘻,年華,你醉了。我還沒醉,我還能繼續喝。」
年華無奈,「你別亂動,跟我下去。」
塔樓頂是一方平台,邊緣有以一道向下延伸的石階,石階寬六米,可供十人並肩行走,傾斜著直達地面。石階約有一百五十級,每級高三分之一米。
年華將雲風白扶下石階,一步一步艱難地往下挪去,她開始後悔拉雲風白拼酒。看來,要拼酒,還是得找千杯不醉的青陽。不過,她還是感謝雲風白,在今夜這個特別的日子裡,在寂冷的京畿營中,陪著孤單的她。
雲風白喃喃吟道:「情如水,易開難斷,若個知生死。年華,你醉了,一定聽不見我在說什麼,有些話我一直想對你說……」
年華腳下虛浮,又扶著雲風白,走得十分吃力,她望了一眼腳下綿延向下的石階,頓時酒勁湧上腦中,眼前一片暈眩。她沒有注意雲風白在說些什麼,以為他在醉人說夢,隨口道:「你想說什麼就說,我聽著……」
雲風白抬起臉,湊近打量年華,重瞳中滿是醉意,「你醉了,應該聽不見吧,你若是聽得見,我就不能說了。」
年華好笑,果然醉得不輕,就道,「我醉了,聽不見。」
其實,年華此刻也真是醉了,只是比雲風白清醒一些。她扶著雲風白,吃力地往下移動。
雲風白聞言,突然一把抱住年華,將頭埋在她頸邊,喃喃開口:「年……」
雲風白剛說了一個字,醉後身體失去平衡力,直直地向石階下倒去。可憐年華背對著樓下,只感到雲風白玉山傾倒,天旋地轉。她伸手去抓石壁,想穩住二人,但雙臂被雲風白緊緊困住,一時掙扎不開,只能束手待斃,淪為玉山下的犧牲。
年華和雲風白從石階上滾下。年華摔得眼冒金星,感到全身彷彿被亂石砸中,骨頭都快摔碎了。她登上塔樓時用了半柱香時間,下來時只用了一分鐘。最要命的是,在滾落地面時,她的後腦勺先著地,頓時摔暈了過去。
在暈過去的前一剎那,年華望著昏死在另一邊的雲風白,心中最後的念頭是,果然,不該找他拼酒!
月色明凈,照在京畿營中的塔樓上,樓頂杯盤狼藉,酒罈遍地。塔樓的石階下,橫陳著兩具人體,一個呈一字,一個呈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