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朝暮
深夜,夜空中,烏雲時卷時合,濃如墨汁染出,幾道銀紫色的閃電劃破黑幕,天邊的雷聲滾滾逼近。不一會兒,下起了傾盆大雨。
觀星樓頂,叛軍手提暗紅色的宮燈,靜靜地立在暴雨中。大雨滴落在盔甲上,發出空洞的聲音。數百盞宮燈在風雨中飄搖,仿如黃泉路上的引魂燈。
夜風狂烈,龍旌鳳幡獵獵飛舞,連加了琉璃罩的紅色宮燈也被吹熄了幾盞。殘存的文武百官被押送到觀星樓中囚禁。觀星樓頂的天穹之下,只剩下寧湛、蕭太后、重傷的百里策在雷雨中與叛軍對峙。
寧湛坐在黃金傘蓋下。傘蓋雖可遮雨,卻不擋風,狂風捲來暴雨,濕了他一身。寒氣侵襲,他垂頭咳嗽不止,從他指縫間溢出的血滴在了攤開的明黃捲軸上,艷如桃瓣。
蕭太后、百里策癱在另一柄黃金傘下,他們擔憂地望著寧湛。他們擔心寧湛的身體,更擔心現在的局勢。今夜風狂雨驟,濃雲滴墨,無論如何,是不會見星了。
這場賭局,寧湛必輸。
雲風白安靜地坐著,他望著雷鳴電閃,風雨交加的夜空,不知在想什麼。緋姬見斜風吹驟雨,淋濕了雲風白的肩膀,急忙取了一件披風,呈給雲風白。
雲風白擺手,示意並不需要,「玉京城門的情況如何?玄武騎、白虎、騎還被京畿營阻在城外么?」
緋姬望了一眼站在一邊的李元修,垂首道:「是。剛接到訊報,京畿營發生了變故,年華奪了幾名守將的印信,重新委派了將領守城。玄武騎、白虎、騎被京畿營阻在城外。」
雲風白皺眉,覺得不對勁,「小小京畿營怎麼阻得了玄武騎、白虎、騎?」
寧湛冷冷一笑。此刻,他雖然處於劣勢中,可是望著雲風白、李元修的眼神,卻像是獵人望著陷阱中的野獸。雲風白尚未得到白虎、騎兵變的消息,還有烏衣軍、藩軍入京的消息,甚至連京畿營的變故也是現在才收到。看來,他新招延的江湖人果然沒有令他失望。他甘冒生命危險,沒有留下武功高強的他們護駕,而是派他們去阻殺叛軍的各路信使,阻斷雲風白的消息來源。雲風白、李元修自恃有十六萬玄武騎,十萬白虎、騎,此次起事一定萬無一失,才會與他定下賭星之約。如果,他們知道玉京城門外,藩地三軍齊聚勤王,玄武騎潰不成軍,白虎、騎、烏衣軍正欲攻佔宮門,只怕不會如此安然無憂。
不過,寧湛心中也有憂焚,他明明派了澹臺坤、無色僧、蓬萊道長從密道出宮,引年華率軍進宮護駕,怎麼現在還沒有消息?!按照計劃,他們傍晚就應該殺入宮中救駕了,為什麼此刻還不見動靜?莫非,出了什麼變故?
寧湛不敢深想。這一局,他輸不起,因為他已經押上了全部。
年華,你一定要來,我相信你……
緋姬道:「確實有些奇怪,信使一直沒來報告任何訊息。不過,主上請放心,屬下已經派蘇流風,蘇流雨去城門打探消息。他二人做事快速而周密,不時就會探得消息。」
雲風白點頭,心中還是有些不安,他轉頭望向寧湛,「現在已過中夜,天象如此,你還不死心嗎?」
「咳咳咳——」寧湛劇烈咳嗽,撕心裂肺的咳聲,湮沒在了雷雨聲中。
與此同時,二十八層雲闕高樓下,黑暗靜謐的皇宮中,從密道悄悄潛入的烏衣軍、白虎、騎,藩軍猝不及防地發難,佔領了八座宮門。殺伐聲被密集的雷雨聲遮掩,雲風白、李元修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發動的變亂正在被另一場變亂覆蓋。
朝為王,暮為寇;
朝為寇,暮為王。
無論那一種,世事總是無常。
寧湛好容易止住咳嗽,艱難地抬起頭,冷笑,「雲教主何必著急,還沒到最後一刻呢!」
雲風白沉默。
橘紅的風燈中,密雨如織,地上的血跡雖可沖淡,但沖不走的是屍體。
雲風白黯然。其實,這樣的局面並不是他的初衷。他苦心籌劃,將異邪道勢力引入廟堂,為的只是替血濺觀星樓的雲氏一族向孝明帝討回公道。可是,等他殺了孝明帝,想要抽身而退的時候,才驀然發現異邪道的一眾教徒都以為教主要的是江山。狂熱而忠誠的他們,也願意為此獻祭出熱血和生命。
雲風白本對江山無圖,卻也因情勢所趨,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為了異邪道眾人的心愿,他逆天而為,發動宮變,拉著李元修賭上這一把。
雲風白陷入沉思,站在下首的李元修突然開口,「教主,依末將看,為免夜長夢多,廢帝即使擬了退位詔書,也不可以留下。另外,還有年華,也只可殺,不可留。」
雲風白挑眉,問,「李大將軍何出此言?」
宮變業已發生,皇宮中血流成河,玉京外劍拔弩張,李元修已經全無退路,好在異邪道勝券在握,他算是保住了一族性命。他向來是走一步,望三步的性格,此刻又不免為將來打算,「廢帝不殺,只怕有些頑愚的老臣還有念想,不利於聖道統領江山。而年華,她恐怕就是那第一個不服的,此人雖然是個女子,卻很有些能耐,不殺了她,日後一定是禍端。」
雲風白望著李元修,輕笑,「年華也就罷了。李大將軍和崇華帝翁婿一場,這樣趕盡殺絕,難道就沒有一點姻親情分?」
李元修趕緊道,「末將既為聖道效命,自然是聖道的利益重於一切……」
突然,李元修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他站的位置與觀星樓的出口相對,此刻,他看見一隊黑甲士兵從樓內走出。為首的一人身形修長,玄盔覆面,手握一柄黑色的重劍,劍上正淋漓地滴著鮮血。
雲風白從李元修的臉上發現異樣,他轉頭望去,正好對上第一名黑甲武士露出盔甲的目光。那熟悉的清澈的目光,讓他的心驀地快跳了一拍。
樓頂上的叛軍見有人闖入,紛紛拔出兵器來阻殺。
年華將聖鼉劍調到趁手的位置,毫無畏懼地迎上襲來的叛軍。
她帶領眾人,與叛軍廝殺在一處。
驟雨傾盆而下,水簾密織如網,飄搖的風燈中,但見一道黑光瞬起即沒,許多人影交疊亂戰於一處,間或有猩紅的液體飛濺開來。不絕於耳的兵戈鐵鳴,利器刺入骨肉的鈍響,兵士受創后的鬼哭狼嚎……各種聲音夾雜在急雨雷鳴中,仿如尖針刺入聽者的耳膜,讓人不寒而慄。
雲風白嘆了一口氣,她能出現在這裡,想必玉京已有變故。果然,逆天而為,是不行的么?
寧湛伏在地上劇烈地咳嗽著,空白的捲軸上紅梅繁艷。他的臉色蒼白如紙,但望向年華的目光卻是喜悅和明亮。她,終於來了……
年華看見寧湛在咳血,為他還活著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臟彷彿被利刃狠狠洞穿,劍勢更加狠厲決絕。都怪她來晚了,害他受了這麼多的苦……
狂烈的風雨中,年華一步一步接近寧湛。她的黑甲剛被鮮血染紅,立刻又被雨水沖凈,只是粘在劍上的血,卻怎麼也來不及沖洗掉,剛從一個人的胸口抽出,卻又斬飛另一個人的頭顱。從觀星樓的出口到寧湛所在的位置,不過百米,卻是一條以鮮血和屍體鋪就的道路。
一路從觀星樓殺上來,年華的心已經因殺戮而麻木,她的眼前是一片無邊無涯的血海,耳邊是夾雜在雷鳴中的凄厲慘叫。她的肩上和背上受了兩處重創,疼痛使她有些瘋狂。此刻,在無涯的血海地獄中,她唯一能看見的,是寧湛蒼白而虛弱的面容。
寧湛對年華笑了笑,信任而關切的笑容,讓年華心中一酸。也許是雨水的緣故,她的臉上冰涼而濕潤,眼前也有些模糊。
不知道為什麼,周圍阻殺的士兵都停下了動作,紛紛退後,只留年華一人站在荒蕪死寂的血海中。她的周圍除了橫七豎八的屍體,就是雨水也沖不凈的猩紅,絕望而猙獰。
年華抬頭,朦朧的雨簾中,浮現出一道雪白人影。那人一步一步向她走來,手握一柄頎長的銀劍,熟悉而又陌生。
星暗月隱,宮燈縹緲,年華一時也沒有看清對方,只覺得那人渾身散發出來的殺氣中,帶著一股冰雪的冷冽氣息,勾起了她深埋心底的一些美好記憶。
曾幾何時,與誰在合虛山的荒原中邂逅?那場奇妙的邂逅,帶著化肅殺寒冬為溫暖初春的奇異魔力,讓死寂空寥的千里荒原一瞬間冰山融泉,繁花似錦?
曾幾何時,與誰在塔樓拼酒,雙雙醉倒,跌下樓去?
曾幾何時,在微雨的軒窗下,聽誰拂一曲《葬花雨》?
曾幾何時,與誰在荒墳岡上相別,不訴離傷?
曾幾何時,飛瀑旁,誰擁著她,說看見她還活著,感激蒼天,感激神明?
曾幾何時,般若寺中,誰與她同跪佛前,為她而信佛?
雲風白?!年華心念剛動,熒煌劍卻已凌空劈來,直取她的頸項,是毫不留情的殺招。
年華錯愕之下,橫劍格擋。
「鏘——」聖鼉劍與熒煌劍凌空交擊,迸出點點耀眼的火花。霸道的後勁逆著劍襲來,震得年華虎口皸裂,她的手腕傳來一聲清脆骨響,疼痛得如同毒蛇攢心。——她握劍的右腕骨折了。
年華接連向後退了七步,才勉強剎住了腳步。她剛剛頓住身形,雲風白卻又持劍襲來。年華強忍住手腕傳來的劇痛,急忙閃身躲避雲風白的攻擊。同時,她將聖鼉劍換到左手,再次格向熒煌劍。
風狂雨驟,雷電交加,雲風白的劍招雄渾霸氣,大開大闔,似萬馬在草原上賓士,又似攻城之戰中,漫天飛箭張弛成密網,將敵人困於萬箭之中。
年華的武功本來就不及雲風白精深,一路殺上觀星樓頂,她的體力也在車輪戰中耗去大半,又被雲風白傷了手腕。此刻的對戰中,她連連敗退,身上多處挂彩。
雲風白的一劍流星般疾刺而來,直取年華的喉嚨。年華的前一劍剛遞出,根本來不及撤招回救,只得眼睜睜望著劍尖逼近,「風白……」
這兩個字,彷彿咒語。
本可以洞穿年華喉嚨的銀劍,在最後一瞬間向旁偏離,只是划傷了她的脖子。
脖子上倏然一痛,一熱,年華伸手摸去,卻摸到一手的血。她剛看清,手上的鮮血就被雨水沖淡了。鮮血從她的脖子上湧出,沿著黑色盔甲緩緩流下,染紅了大半邊護心鏡,雨水也沖洗不凈。
雲風白悲傷地望著年華,握劍的手在微微發抖。
年華抬頭向雲風白望去,悲傷地笑了,「我終於明白了,你上次說,下一次見面,即使是持劍相向,我不必覺得愧疚,你也不會留情,原來是這個意思。」
年華的盔甲上鮮血蜿蜒,在沉夜中格外刺目。
雲風白側過了眼不去看,但那紅色卻烙入了他心中,他心上湧起一陣一陣的刺痛。
雲風白嘆了一口氣,道,「年華,我……」
年華搖頭,聲音悲傷,臉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我不想與你為敵,真的不想……可是,你不該將皇宮變成屠場,將玉京沉入血海。你可知道,一日之間,多少將士枉死在這場變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