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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菩提

  月明城寂,沙風襲面。


  年華拖著蹣跚的步伐,走在三桑城城外的荒道上,她要去往駐紮在城外五十里處的白虎營。端木尋對僵持的戰況不滿,要求年華十天後出兵雷澤城。


  年華看似平靜,實則焦急。阿穆隆?鐵穆爾始終堪不破「顏面」二字,一直沒有進一步的計劃。而且,另一件事,也讓她心亂如麻。


  今天,又是離朱毒發之日,龍斷雪在為她祓毒時說到了雲風白,「你可想知道雲風白的下落?」


  年華睜開了眼睛,「他現在在哪裡?」


  龍斷雪催生掌力,拂過年華身上的天突、檀中,太乙幾處要穴,有黑氣蚯蚓一般在象牙色的皮膚下遊走。


  「他回蜃夢城找你,被蜃夢城主的謊言騙去了皓國龍首門。」


  年華聞言,心中一震,內息瞬間紊亂。


  龍斷雪繼續道:「今天,龍首門人來報,他已經橫屍在龍首門中了。他的武功再好,也逃不過玄龍七殺之陣。」


  真氣阻滯,黑色的毒氣瀰漫上了年華的額間。


  龍斷雪皺眉,「此時此刻,怎麼能分神?你不要命了嗎?」


  龍斷雪話音未落,年華身體一顫,一口黑色的鮮血噴出,灑在地上,烏黑如墨藻。血色瞬間抽離了年華的臉頰,龍斷雪迅速出手,封了她的紫宮、神闕、天池三大穴位,以防毒氣瀰漫亂行,傷及心脈。他又以千峰心法催生真氣,將離朱之毒引入正軌,將之抑止。


  半個時辰后,龍斷雪擦了擦額上的汗水,站起身來。他背過身去,不再看年華:「還好,雖然毒氣走岔,傷及了筋脈,但是性命無虞。不過,近日內,你恐怕不能再上戰場了,年將軍。」


  年華抬起頭,但覺渾身都在隱痛,綿軟無力。她心中清楚,因為剛才一念之差,毒氣逆行,險些喪了小命。不要說武功,就連身體,也要休養一陣子,才能恢復。


  「龍斷雪,你是故意的吧?」年華披上衣裳,擦去嘴角血跡,神智清明了一些。她望向龍斷雪,眼神冷如刀鋒。


  龍斷雪沒有回頭,「年將軍的話,龍某聽不懂。」


  「你故意以雲風白讓我心亂分神,以致真氣走岔,難道不是嗎?」


  龍斷雪輕笑,「哼,不愧是修羅沙場中歷練出來的人,聰明冷靜到讓人驚訝的程度。沒錯,我是故意的,故意讓你亂心,以致鴆毒攻心。」


  年華氣得渾身顫抖,「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龍斷雪側頭,他的側臉在月光中顯得銳利如出鞘的刀鋒,「從你的眼中,我看出你根本不會效忠長公主。我不得不防範。而且,長公主身邊,有我一個『將』忠誠地保護她,就夠了。你根本只是多餘。」


  年華道:「我不能上沙場,那十天之後,誰指揮白虎、騎攻雷澤城?」


  龍斷雪笑了,「自然是我。你將虎符交給我。半個月內,我必破雷澤城,殺盡叛軍。」


  自古以來,將不可奪志,更不可失虎符。年華氣結,一時說不出話來。


  龍斷雪向外走去,頭也不回,「命畢竟比虎符重要,好好休息吧,年將軍。」


  「等一等。」年華急促地道。


  龍斷雪駐足,「什麼事?」


  年華顫聲問:「你剛才說,雲風白陳屍龍首門,究竟是真還是假?」


  龍斷雪笑了,「也許是真,也許是假,龍首門中現在還沒有消息來報。不過,一旦入了玄龍七殺陣,即使是雲風白,也不可能逃出生天。」


  龍斷雪頭也不回地離開。


  年華渾身顫抖,似是痛苦,又似恐懼。


  年華拖著蹣跚的步伐,在月下的荒徑中行走,心中一片冰涼。因為龍斷雪這出乎意料之外的一步棋,計劃全部都亂了。她不能讓龍斷雪帶領白虎、騎作戰。她必須趕去白虎營,與田濟等人商量對策,或者是轉投雷澤城,或者是回砂城。


  年華望著手心的黑氣,心如死灰。她想起雲風白在千里之外,生死不知,心中又湧起了一陣更強烈的絕望和悲傷。他去龍首門是為了她,是她連累了他。她這一生,到底要欠他多少,負他多少。她這充滿鮮血和殺戮的一生,實在不配他如此用情,用心……


  年華一邊走,一邊覺得臉上濕濕的,她用手一擦,是淚。


  前方不遠處,有一棵綠冠如傘的菩提樹,枝葉扶疏,濃蔭覆地。月光下,淺心型的樹葉發出淡淡的綠色光華,不染纖塵。樹枝上垂下無數綠藤一樣的氣根,仿如浮世中人互相糾纏的命運。


  這棵菩提樹活了七百年,被三桑城的居民奉為神木,並在樹下立了一尊斗神爝的神像,每逢初一、十五,大家都來供奉膜拜。——西荒多伐亂,民風彪悍尚武,諸城大都以斗神爝為守護神。


  四下靜寂如死,只聞沙風呼嘯而過。年華實在走不動了,坐在菩提樹下歇息。借著月光望去,斗神像高愈七尺,足踏蓮花神台,手持幽冥長劍,寶像莊嚴,威風凜凜。


  年華怔怔地望著神像。很久以前,在戰亂中失去親人,被鐵騎驅逐追殺時,她就已經不相信神明了。世間如果真有神明,怎麼會眼睜睜地看著世人在戰火中飽受煎熬,顛沛流離?從那時起,她只相信「力量」,她要得到強大到可以守護的力量。自從持劍踏入沙場,她相信的只有手中的劍,和自己的力量。可是現在,不知為何,她想向神祇祈禱,想祈求神明替她守護一個人。


  年華挪到斗神像下,跪在地上,雙手放在胸前,閉目祈禱:「如果,您存在於世間,知道人間疾苦,在虛空中守護芸芸眾生的話,我祈求您保佑風白平安無事,我願意用我的生命,換他的平安……」


  年華深深地垂下頭,喃喃地祈禱。突然,她的頭上傳來一個威嚴雄渾的聲音,「你真的……願意以你的生命換他的平安?」


  年華一怔,抬起頭來,她看見了一件極不可思議的事情。斗神爝的神像活了,祂原本雙目平視前方,此刻卻垂頭望著她,石雕的口一張一合:「你真的願意以你的生命換他平安?」


  神像顯靈了?!!年華也不知道是該驚訝,還是該驚駭。這一輩子,她還沒見過如此怪力亂神的事情。她吃驚地望著神像,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斗神爝的神像再一次開口問她,「你真的在擔心他?想念他?」


  年華雖然驚駭,但思維還在,一聽這語氣,一想這場景,頓時明白了什麼。


  年華低聲咳嗽一聲,道,「雲風白,你藏在哪裡裝神弄鬼,快出來!」


  斗神像繼續開口,「你先回答,我才出來。」


  威嚴雄渾的聲音恢復成了雲風白的聲音,略帶戲謔。


  果然是雲風白!


  年華言語不能,但心中卻放下了一塊大石。她繞到神像后,沒有人,左右四顧,月光下菩提樹垂藤交錯,根本就沒有雲風白的身影。


  「風白,你在哪裡?不要鬧了,快出來……」


  神像仍舊在說話,語氣悠然,「哎,你回答了,我才出來……」


  年華氣結。莫非,他躲在神像裡面?不對,聽聲辨位,神像的口雖然在張合,但是聲音是從頭頂傳來。


  年華驀然抬頭望去,繁茂的菩提樹枝上,倚坐著一名白衣銀髮的男子,他笑著望向年華,朗如玉山,凈如秋水。


  對上那一雙熟悉的溫暖的眼神,年華放心了,也笑了,「怎麼睡在菩提樹上,你莫非『成佛』了?」


  雲風白笑著躍下樹,銀髮紛飛,落地時,足不履塵:「什麼『成佛』,雲某心有牽念,還不想跳出紅塵,遠避方外。睡在樹上,總強過睡在地上。」


  雲風白與年華擦身,青絲與白髮在風中糾纏。


  雲風白回首,望著年華,心中有千言萬語,卻無法成言,只融於雲淡風輕的一笑中。


  年華抬頭望著雲風白,她伸出手,想確認他是真實,還是幻覺。手指觸上他冰涼的髮絲,溫潤的臉龐,年華放心了。不是幻覺,雲風白平安無事,就站在她的面前。


  「你不是去了皓國龍首門,怎麼會在這裡?」


  雲風白道:「我走到皓國邊境,突然發現事情不對,於是派遣異邪道的人查探,才發現中了詭計。查知你在三桑城,我立刻就趕來了。那晚夜宴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會領白虎、騎守護三桑城?你、你沒事吧?」


  年華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手,笑道:「自古征伐之道,利益驅之,合合分分,分分合合。我與端木尋結盟,護衛三桑城,自然是受戰局利益的驅使。那晚的夜宴發生了不少事,不過我很好,很好。你沒去龍首門,也很好,很好……」


  雲風白、年華走到斗神像下,年華望了一眼雲風白溫和的重瞳,垂下了頭,「風白,你還是回北宇幽都去吧。」


  雲風白挑眉,「為什麼?」


  「我害怕……我不想你遇到任何危險……殘酷血腥的戰場,不是你應該呆的地方……」


  雲風白望著年華,年華轉過了頭,他只能看見她的側臉,「如果,你呆在殘酷血腥的戰場,我也願意陪你一起呆在殘酷血腥的戰場……」


  年華心中一顫,她的肩膀微微發抖。她這充滿殺戮和血腥的一生,她獨自承受就好了,她不想將他拉入,葬他一生。更何況,身中離朱鴆毒,她恐怕也時日無多了。至少,最後,不要讓他傷心,難過。


  年華一直低垂著頭,沒有說話。雲風白遞來一件熟悉的事物,映入了她的眼帘。——聖鼉劍。在蜃夢城中,她因為千日醉沉睡,被易容的「年華」奪去了聖鼉劍。雲風白在神廟廢墟中識破「年華」后,奪了回來,一直帶在身邊。


  「給你,沒有它,你也就不是你了。」雲風白將聖鼉劍遞給年華,心情複雜。他不想看著她去征戰,去殺伐,他想保護她,保護她一生不受傷害,不染血腥。但是,儘管如此,他還是把聖鼉劍還給了她。戎馬沙場,是她選擇的征途、宿命,他阻止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守護。


  年華的手微微顫抖著,她接過了聖鼉劍。確實,沒有聖鼉劍,她覺得很不習慣,彷彿失去了依靠和庇護。


  雲風白眼尖,在年華接過聖鼉劍的剎那,看見了她烏黑的掌心。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想縮回,但是他的力氣太大,扼得她手腕生疼,掙脫不出。


  「你中毒了?!!」雲風白望著年華的掌心,倒吸了一口涼氣。博覽蠱書毒典,也是玄門的必修課。他一眼就從在她掌紋中蔓延的黑色陰霾里,看出她中的不是尋常之毒。


  年華囁嚅著,沒有說話。


  沉默,意味著默認。


  雲風白道:「什麼毒?……離……離朱么?」


  端木尋和龍斷雪擄走了年華。白虎、騎出現在不該出現的三桑城,年華投效了不會投效的人。龍斷雪慣以離朱挾制門徒。種種跡象交織在一起,讓雲風白心驚膽顫地吐出了「離朱」二字。他當然知道,離朱是一種怎樣可怕的毒,中之者將永遠淪為龍斷雪的傀儡……


  年華抬頭,望著雲風白,心中絕望,「是離朱……」


  既然被他看穿了,年華也就不再遮掩隱瞞了,她將夜宴那日至今發生的事情全都告訴了雲風白。


  「我的性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必須助威烈王復國,那是我答應他的事情,也是結束朔方伐亂,保全西州的代價最小的途徑。離朱,無葯可解,生死對於我來說,也無所謂了。」年華喃喃道。她不能,也不甘心受人控制,任人擺布。與其失去自我,不如失去生命。更何況,她的言令還牽繫著十萬白虎、騎的存亡命運,更左右著整個西荒的戰局。


  雲風白悲傷地望著年華,「可是,對我來說,你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


  年華心中一慟,她不敢看雲風白,轉頭望向斗神爝的石像。石像靜穆如死,沒有了雲風白的幻術,它再也不能開口說話。頑石開口,不過是雲風白在捉弄她,但卻讓她有那麼一瞬間以為世間真有神明存在,在默默地聆聽和守護芸芸眾生善意的祈願……


  世界上,果然沒有神祇,一切都必須靠自己的力量。


  頑石開口,神祇,成佛,顏面……電光石火間,年華的頭腦中次第劃過了這幾件不相干的事情。最終,一個念頭破開陰雲,在她腦海中浮現。年華眼前一亮,或許,她有辦法讓「成佛」的阿穆隆?鐵穆爾體面地重回人間……那麼,她就能在離朱再一次發作之前,結束三桑城的戰亂,平定西荒的亂局……


  年華激動之中,拉住雲風白的手,「風白,我知道該怎麼做了,幫我……只有你,才能幫我……」


  雲風白苦笑:「離朱之毒,連龍斷雪也不能解,我只能想辦法試一試……」


  年華搖頭,望定雲風白的眼睛,「不是離朱,是幻術。」


  年華說出了自己的計劃,雲風白從驚愕,到擔憂,到猶豫,最後妥協,「如果,這是你的願望,我又怎麼能拒絕?我幫你。」


  年華笑了,「謝謝你。也許,世間真正懂我者,只有你一人。」


  雲風白也笑了,可是他眼中有深深的隱憂,「你視我為知己,那我就更不能讓你死了。否則,我獨在世間,也太寂寞了。」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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