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和親
御書房中,寧湛正在看奏摺,抬頭見年華走進來,笑了:「好一棵攀著樹袋熊的樹,還會走路。」
年華苦著臉道:「快過來,幫我把樹袋熊弄下來,我這棵樹快透不過氣了……」
寧湛起身,走到年華身前,伸手抱寧琅:「琅兒,下來……」
寧琅見到寧湛,似乎很害怕,一頭扎進年華的頸窩裡,緊緊抱住了年華。
寧湛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有些尷尬:「這孩子,一直不親近人,連我這個父皇也像是一個陌生人。他和你倒是很投緣,說不定是前世有宿緣。」
年華想起曾經在八角亭中,她把手放在李亦傾的腹部,感受到這孩子帶給她的平靜和安詳,不禁伸手撫摸寧琅的頭:「或許,是我曾經答應亦傾要做他的師父,他聽見了,併當真了吧。」
寧琅把頭靠在年華懷裡,紅撲撲的小臉上神色安詳。
寧湛笑了:「你做太傅?確實不錯,他將來也一定會像你一樣驍勇善戰,謀略過人。」
「他還這麼小,怎麼學兵法,怎麼學武藝?還是過幾年再說吧,他現在只需要平安快樂地長大就好了。」
「年華,你真善良。」
「對於一個滿手是血,殺人無數的武將來說,善良這個褒獎,聽起來更像是諷刺。」年華自嘲地笑了。
寧湛也笑了。有些人即使雙手染血,也擁有一顆善良、正直、明朗的心,可以坦蕩地站在陽光下,吸引人靠近。有些人即使手不染腥,卻有一顆醜陋、殘忍、邪惡的心,只能永遠徘徊在陰暗中,被人厭棄。年華是前者,他是後者。雙星宿命,未嘗不是一種命運對世人的諷刺。
年華問寧湛:「對了,你找我來,所為何事?」
寧湛望著年華,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希望,你去一次北冥國。」
「去北冥國做什麼?」
「護送夢華的皇後來玉京。」
年華一怔:「誰是夢華的皇后。」
「北冥國三公主——皇甫鸞。為了維繫與北冥的和平,避免戰亂,我已經向北冥燕靈王求親,娶北冥國宗室的女子為皇后。燕靈王挑選出來的宗室女子,是小鳥兒。」
年華想起了蕭德妃、李亦傾的遭遇,搖頭:「不,不,你不能娶小鳥兒做皇后。下一個,不能是她……」
「年華,只能是她。要維繫與北冥的和平,避免戰亂,只有和親一條路。兩國聯姻,能換來暫時的和平光陰,少則五年,多則更長,正好供我們休養生息,蓄積實力。」
年華道:「幾年後,等到軍力雄厚,時機成熟時,再攻打北冥嗎?那時候,你讓小鳥兒怎麼辦?讓她看著北冥淪喪?還是看著玉京傾塌?」
寧湛一時無言,沉默半晌,最終開口:「和親已成定局,崇華帝必須娶皇甫鸞。不管將來如何,我會盡量保護小鳥兒,不讓她受傷害。」
「從小,小鳥兒就很喜歡你,非常地喜歡你。她是需要你守護的人,而不是能夠守護你的人。如果,你的最終目的是北冥國,那就不要娶她。她不能受傷害。」
寧湛搖頭:「棋子已落,沒法悔棋。如果我不娶她,就是違諾。一旦違諾,北方戰火必燃。我真的沒有料到,和親的公主會是小鳥兒。」
年華沉默。寧湛不會改變主意,為了江山,他誰都可以辜負。
良久,年華才開口:「朝中武將眾多,為什麼一定要我去護送小鳥兒?」
「因為,禁靈非常不滿意我與北冥聯姻,崔天允一定會不擇手段地阻撓此次和親,讓玉京與北冥開戰。從北冥到玉京,途中會經過禁靈,除了你,別人恐怕不能從崔天允手中安然護送小鳥兒來玉京。」
年華苦笑:「好,末將一定儘力,保護皇後來玉京。」
商議定細節,年華告辭離開。寧湛叫住了她:「年華,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不會離開我,對吧?」
年華點頭:「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如今,一記孤注,定九州沉浮。她和他都在這河山萬里一局棋中,帝和將同榮同衰,誰也無法離開誰。殺伐不歇,一寸河山一寸血,她已經浴血拚殺了這麼久,深陷於將星的宿命中,再也沒有辦法逃離。唯有陪著他,一直走下去……
年華回到將軍府,本想馬上出城去白虎營,挑選去北冥國的人選。可是,突然下起了一陣暴雨,她只好獃在風華小樓中聽雨。雷電交加,狂風攜雨,年華站在欄杆邊,望著紫色閃電撕裂了沉沉天幕,驚悚而美麗。
半個時辰后,暴雨停歇,一道七色彩虹橫跨天宇,柔和而夢幻。暴雨洗過的庭院中,瀰漫著泥土的清芬。芭蕉綠如碧玉,榴花紅如寶石,猶帶雨珠。年華閑步其中,心情也疏朗了不少。
迴廊中,一叢鳳尾蕉旁,一名坐在輪椅上的佝僂男子正微微抬頭,對著天上的彩虹。他也僅僅只是對著彩虹,因為他的眼睛上蒙了黑紗,根本看不見。
年華遠遠望著那人的側影,認出是崑崙。從朔方地牢獲得自由后,崑崙就一直跟著她。崑崙骨骼畸形,不能行動,聲帶被毀,不能言語。年華憐憫他,曾找大夫給他醫治,終是不能恢復。年華沒有嫌他無用,仍是帶他回了玉京,讓他在將軍府做了一名閑散清客。
崑崙坐在蕉樹旁聽雨,不知為何,他的姿態讓人覺得落寞。
年華正想走過去,秦五突然前來稟報:「年將軍,皇宮有客人來了,正在大廳中等候。」
年華奇怪:「宮裡的客人?什麼人?」
應該不會是寧湛,他向來直進直出,從不會等人通報。
秦五道:「您去了,就知道了。」
年華隨秦五來到大廳。一名宮裝女子坐在椅子上喝茶,聽見腳步聲,側過頭來。
「寶兒?」年華吃驚。
寶兒急忙站起來。與此同時,一團奇怪的黑影撲向走進大廳的年華,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腿。年華低頭一看,對上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竟是寧琅。
「呃!」年華下意識地又想踢飛他,可他抱得很緊,踢不掉。三個時辰前,年華從承光殿出來,她才和許忠合力,像扯牛皮糖一樣將他扯離自己。現在,他怎麼又黏來了將軍府?!
「年將軍。」寶兒向年華斂衽行禮。
「寶兒,好久不見了。」年華淡淡笑道。甩不掉寧琅,年華只好將他抱起來。小傢伙又學八爪章魚,纏上了年華。
寶兒笑道:「琅皇子很喜歡年將軍呢,他從來沒這麼肯親近人。」
年華打量寶兒,也許是李亦傾猝死的沉重打擊,又或者是在雲波詭譎的皇宮中照顧寧琅的勞心勞力,讓她未老先衰,青絲染霜。記憶中那個嬌俏天真的丫鬟,如今竟蒼老憔悴得如同一名中年婦人。
年華也笑道:「琅皇子很伶俐可愛。」
寶兒很高興,繼而又悲傷:「如果,小姐還在的話……」
年華安慰寶兒:「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要太傷心,只要琅皇子平安健康地長大,亦傾在天上也會欣慰……」
寶兒點頭,擦乾了眼淚,「小姐死得冤屈凄涼,我絕不會讓害死她的人永遠逍遙,傾我一生心血,我一定要讓他們得到報應!但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丫鬟,根本沒有力量為小姐討回公道。現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琅皇子,只有他平安地長大,成為皇太子,才能為她的母親昭雪,讓那些人得到報應。他是我唯一的希望。可是,只要琅皇子在宮裡,那些人就不會讓他平安長大,他們會像害死小姐一樣害死他。今天,我聽說琅皇子和年將軍很投緣,就懇請聖上讓琅皇子暫住將軍府。聖上考慮了一下,說如果您不反對,他也不反對。我特意來求您同意。請您看在和小姐的情誼上,一定要答應。有慈寧宮的那個人在,琅皇子在宮中遲早難逃厄運……如今,朝廷中,能與蕭氏抗衡的人,只有您了……」
年華望著懷裡的寧琅,陷入了沉默。
寶兒焦急且哀戚地望著年華,如今的情勢下,求得將軍府的蔭庇,是她保護寧琅的唯一辦法。戰功赫赫的風華將軍,連蕭氏也敬讓三分,不敢與之為敵。只要她肯蔭庇寧琅,蕭太后一定不敢再下毒手。可是,曾經李元修沒有失勢時,百般排擠她,蔑視她;自己曾在胭脂中下毒,企圖毀掉她的容顏;小姐最後在冷宮中見她時,口口聲聲說她是殺父兇手,還揚言要她死。她一定都還記得,仔細想想,李氏對她只有怨,沒有恩,她沒有必要保護琅皇子,樹下蕭太后這個強敵……
寶兒胡思亂想,心灰意冷時,年華開口了:「如果不嫌將軍府簡陋,你和琅皇子就住進來吧。你大可放心,將軍府里的清客各擅其能,忠心不貳,即使我不在玉京,不該進來的人,也絕對進不來。」
寶兒聞言,如聽天籟:「多謝年將軍,您的大恩,寶兒沒齒難忘……」
年華望著懷中眼神無邪的寧琅,「我希望他平安健康地長大。他只是一個孩子,前一代人的恩怨,與他無關。」
寶兒道:「年將軍,你是一個好人。」
三天後,崇華帝下詔,封風華將軍為皇長子太傅,教授皇長子兵法武藝。對於寧琅出宮入住將軍府的理由,則是方便將軍授業,言傳身教云云。
寧琅,應該是有史以來,第一個不住皇宮而住將軍府的皇長子吧。風華小樓中,年華望著在地上亂爬的寧琅,頭疼地想道。
夕陽下,庭院中,綠樹婆娑,花影綽約。
年華坐在木樨樹上,吹一曲《銘殤》。笛音千迴百轉,哀婉傷艷,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明天,她將作為使臣去北冥國的王城——天音城,帶回崇華帝的皇后。隨行者,是她精心挑選的五百騎兵。此行雖然是和親,但是艱險不啻於徵戰。當年,景城之戰中,她詐降崔天允,燒毀霹靂車,與崔天允結下了大仇。此行經過禁靈,與崔天允狹路相逢,他必然不會讓她安然歸來。一想到崔天允的風雷陣,年華就頭疼。而一想到寧湛要娶小鳥兒,年華就悲傷。她知道寧湛的心性,為了他的帝冠,他可以犧牲一切。她害怕小鳥兒和蕭德妃、李亦傾一樣,成為他帝冠下堆壘的白骨之一。
一曲笛音終了,年華回頭時,才發現木樨樹下多了一個人。崑崙坐在輪椅上,眼罩黑紗,正安靜地聽她吹笛。
年華輕靈地躍下樹,走向他:「崑崙。」
崑崙微微頷首,算是見禮。他的視線從黑紗下透出,注視著年華。不知為何,從崑崙跟隨自己起,年華就覺得他的舉止氣度間,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魄力。胸有縱橫策,氣韻自高華。那是談笑間指點江山,決勝千里者才擁有的雍容氣韻,非關殘疾,非關醜陋。
木樨樹下有一張石桌,兩隻石凳。年華在石桌旁坐下,正好與崑崙相對:「崑崙,你也在這裡賞晚霞?」
崑崙搖頭。他從袖中取出一方硯台,一支筆,一捲紙,放在石桌上。
年華奇怪地望著他:「你,這是做什麼?」
硯台中尚有未乾的殘墨,崑崙提筆蘸墨,在紙上寫道:「言。」
崑崙寫得一手漂亮的好字,剛勁中帶著幾分飄逸。年華心中暗贊,同時也更奇怪了,「你有話要對我說?」
崑崙點頭。他提筆寫道:「北冥。」
年華點頭:「我明天就要出發去北冥,護送北冥三公主來玉京。」
崑崙提筆又寫:「禁靈。」
「路上,確實必須取道禁靈。」
崑崙提筆:「憂歸?」
年華點頭:「禁靈崔天允不希望聖上與北冥聯姻,一定會半路阻截。」
崑崙從懷中拿出一隻錦囊,遞給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