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楓紅
年華有些惱怒,正欲回首反擊。
突然,眼前乍現一點寒光,她急忙側身躲避。那一點寒光是一支翎箭,發自站在對面的一名靈羽騎少尉。他可能看見宮少微擒不住年華,心中焦慮,才引弓襄助。靈羽騎副將立刻扇了少尉一耳光,「你瘋了!萬一誤傷了世子怎麼辦?!!」
年華側身躲開翎箭,重心不穩,腳下一滑,打了一個趔趄。還好,她穩住了身形。在她剛站穩的那一剎那,宮少微提槍襲來。她急忙閃避,左腳踏空,墜下深淵。
宮少微吃了一驚,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拉她。可是,除了一縷清風,他什麼也沒拉住。宮少微心中一緊,一痛,竟有一種詭異的失落和絕望。
年華墜下橫木,幸而這一端是樹冠,枝葉繁茂,她眼疾手快,於墜落中抓住了一段樹枝。樹枝粗逾兒臂,被她抓住時落葉繽紛。
年華一手抓住樹枝,一手持劍,整個人懸吊在半空中,腳下是千仞深淵。
寒冷的風從下面卷上來,年華明明背脊發冷,額上卻冒出了汗水。隨著抓住樹枝的左手越來越吃力,樹榦也似乎承載不了她的重量,有些搖搖欲斷。
年華咬了咬牙,目測了一下自己和對面懸崖的距離,不到十米。她將聖鼉劍銜在口中,空出右手,從腰間摸出飛爪,看準對面一處山石,扔了過去。
「嗖!」飛爪扣住山岩,年華手挽長索,試了一下牢固度。還好,足夠牢固。年華左手鬆開樹枝,同時取下口中聖鼉劍。她順著長索盪向對面懸崖,耳邊呼嘯生風,長發凌空亂舞。在身體即將撞上山壁的剎那,年華以腳在凸出的岩石上借力,如一隻輕靈的飛燕,幾個起勢,已經借著長索攀上了懸崖,穩穩地落在了地上。
一切不過發生在眨眼間,巴布、烏雅等人反應過來時,不禁歡呼。
年華回頭,望向站在木橋上的宮少微。
宮少微也望著年華,神色複雜,汗如雨下。此時此刻,他既不敢回頭,也不敢繼續向前。如果回頭,他肯定來不及在白虎、騎斫斷木橋之前,安然回到對岸。如果向前,他孤身一人陷入白虎、騎中,也是末路。
年華走向斷崖邊,宮少微望著她手中的劍,雙腿微微發抖。如果,她砍斷了僅剩的兩根莽木,他今日可就命休了!悔不該一時衝動,魯莽地追上木橋,落得如今進退維谷的境地。
年華淡淡道:「宮少微,你如果降我,我就留你一條性命。」
宮少微站著不動,不知是因為屈辱,還是因為恐懼,他的喉頭上下滾動,卻說不出一句話。
「扔掉銀槍,走過來。我不傷你性命。」年華道。
「休、休想!本世子豈是貪生怕死之輩……」宮世子死鴨、子嘴硬。
年華揮劍,斫向右邊的橫木。她沒有用全力,木橋顫抖了一下,並沒有斷裂。宮少微一個踉蹌,也顧不得嘴硬,扔了銀槍飛奔過來。在死亡面前,一切虛榮浮華皆散盡,唯剩赤、裸、裸的求生本能。
宮少微剛一踏上實地,就被巴布等將領以刀兵架住。宮少微心知已成俘虜,也不頑抗。眾人將他捆了個結實。
年華指揮士兵砍斷木橋,阻止對面騷亂一片的靈羽騎追來。斷木落入深淵。許久以後,才傳來一聲遙遠的響聲。靈羽騎眼睜睜地望著白虎、騎綁了宮少微撤走,心急如焚,但卻無計可施。
白虎、騎在月色中疾步趕路,唯聞鐵甲摩擦聲,軍靴踏葉聲。邊春原以南,向西走三百里,就出了禁靈地界。崔天允以為年華過不了玉帶河,靈羽騎都安排在北部邊春原攔截,南部邊春原沒有伏兵。
「雖然逃過一劫,但也不能掉以輕心。我們必須趕在靈羽騎繞道追來前,離開禁靈地界。」年華對眾人道。
眾人贊同,腳下加快了步伐。
宮少微不高興了,罵罵咧咧:「喂,臭女人,上次在郬坡本世子放你逃生,你就不知報恩,今日放本世子一馬?你帶著本世子逃亡,不嫌路上累贅么?不如,就將本世子丟在這裡……」
年華道:「在橋上,我已經饒你一命了。我不會將你丟下,宮世子妄自菲薄了,你並不累贅,比起帶著三公主的嫁奩趕路,帶著你可要輕鬆多了。」
宮少微眼一瞪,「什麼意思?本世子和嫁奩有什麼關係?」
年華笑了:「嫁奩丟在了戰場上,年華回玉京了也不好交差。只好委屈宮世子跟我回玉京,讓郁安侯以嫁奩來換你回禁靈了。」
宮少微唇色發白:「如果,師父不肯換回本世子,那本世子豈不是要一輩子被囚禁在玉京?」
「如果真到那種地步,宮世子你可以選擇自戕,以保全氣節。」年華認真地提建議。
「臭女人,你去死!去死!!」不太有氣節的宮世子恨得牙癢,只想咬死年華。
年華堵上耳朵,遠離了這隻咆哮的困獸。五年的時光如同流水,訊景飛逝,他還是那個年少意氣,喜怒於色的貴族世子,一丁點也沒有改變,讓她有一種時光錯置的恍惚感。原來,有些人,即使過去一百年,也不會改變本性。而有些人,短短一年,就已經陌生得如同路人。
白虎、騎一路南行,風餐露宿,日夜兼程。靈羽騎繞過玉帶河頗費了些時日,沒有來得及在邊境截住白虎、騎。白虎、騎出了禁靈邊境,繼續南下。抵達玉京時,已是白露洗暑的秋日。
崇華帝與北冥國三公主的大婚定在了萬壽日,六國與邊夷各國派使臣來賀,玉京中熱鬧非凡,一派嘉祥。禁靈使者帶著皇甫鸞丟失在戰場上的嫁奩,來贖回被擄走的宮少微。宮少微本來被寧湛軟禁在萬國館,他得到了自由,也不知哪根筋不對,徘徊在玉京不回禁靈。
愁心伴楓葉,情絲亂如血。將軍府後花園中,硃色丹楓層層疊疊,濃烈如火,靡華似血。年華半倚在胡床、上,持酒自飲,漸至微醺。紅衣黑髮逶迤在地面,映著血一般的丹楓,艷烈不可方物。
最後一口酒飲盡,手中酒罈已空。年華隨手拋了酒罈,又去拿下一壇酒。手剛觸到酒罈,她覺得不對勁,剛才扔出去的酒罈,沒有發出摔在地上的聲響。
年華回頭一看,宮少微手持酒罈,氣呼呼地站在楓樹下,「喂,臭女人,你差點砸到本世子的頭!!」
「抱歉,我沒注意到有人。誰叫宮世子你不聲不響地站著,也不出聲。」年華拍開泥封,仰頭飲了一口酒,酒液順著唇角滑下,她伸手拂去:「你不是去書房拿兵書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還空著手?」
「死女人,你書房裡的那幾本兵書,本世子都能倒背如流了。你是不是怕本世子偷藝,把奇書都藏起來了?」宮世子不打自招,道出了借書的真正目的。
年華覺得冤枉:「宮世子明鑒,我又不知道你今天會來借兵書,那能未卜先知地藏書?」
宮少微不信:「你書房裡的兵書太少了。不要告訴本世子你是將星臨世,兵法謀略無書而自曉。」
年華笑了,指了指自己的頭:「我看過的兵書都刻在腦子裡,不用擺在書房裡。兵法謀略,必須活用,盡信書不如無書,否則只是紙上談兵。你說是不是,宮世子?」
宮少微向來有紙上談兵的弊病,在禁靈王城分析前線情勢時,口若懸河,頭頭是道。但是,一旦親自帶兵出征,只要一離開師父崔天允,基本上三戰兩敗。還有一勝,那是僥倖。世人背地裡都稱他為「紙公子」。
宮少微臉一紅,「少羅嗦!誰紙上談兵了?!本世子只是在戰場上運氣不好而已。」
年華鳳眸微睨,「在戰場上,運氣是很重要的。失了運氣,就等於失了生命。」
「這句話,本世子小時候常聽師父掛在嘴邊。」宮少微道,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問年華:「本世子從書房出來,經過迴廊時,遇見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他是什麼人?」
「輪椅上的男人?哦,那是府里的清客——崑崙。他不良於行,兼之聲啞,是一個命途多舛之人。宮世子怎麼對他有興趣?」
宮少微沉默了一會兒,開口:「他是什麼來歷?他看著本世子的目光,讓本世子覺得不安……」
宮少微經過迴廊時,崑崙正坐在輪椅上靜靜地望著天上浮雲變幻。他佝僂的身軀畸形得可怕,眼睛上蒙著黑紗。黑紗之下的目光,悲哀而深沉。他聽見宮少微的腳步聲,回過頭。倏然,看見宮少微的他,彷彿被電殛中。瞬間之後,他掙扎著撲向宮少微,喉嚨里發出破碎嘶啞的聲音。
宮少微嚇了一跳,急忙向後躍開。
崑崙栽倒在地,畸形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十分詭怖。他摔倒的時候,蒙眼的黑紗掉了。他的瞳孔受不了光明,彷彿千萬根細針扎入眼中,痛得他五官扭曲,渾身痙攣。他伸手捂住臉,發出一聲聲哀嚎。
宮少微驚得愣住,不知道該怎麼辦。幸好有侍女路過,將崑崙扶上輪椅,帶他回房去了。
回想起迴廊里發生的事情,宮少微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崑崙的來歷我也不清楚。他曾被囚禁在朔方地牢中,棲身在一個狹小的鐵籠里。十五年來,一動也不能動,吃飯排泄皆在鐵籠中。這種情形,想想都覺得殘酷、壓抑、污穢、無望。他卻頑強地活了下來。」年華緩緩道。
宮少微好奇:「是誰將他關了十五年?朔方王?」
年華搖頭,「不,威烈王只是受人之託,囚禁了崑崙。」
「受誰之託?」
「你的師父,崔天允。」
宮少微聞言,後退了三步。
年華挑眉:「你怎麼了?」
「不,沒什麼。」宮少微的神色有些異樣。
「莫非,十五年前,禁靈發生了什麼事?」
「本世子不知道……本世子還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辭。」宮少微匆匆離去。
年華飲了一口壇中美酒,望著宮少微倉惶離去的背影,似有所思。
過了一會兒,年華起身走向清客居住的院落。年華來到崑崙的房間外,門未關閉。崑崙平躺在床、上,眼罩黑紗,怔怔地望著天花板。在旁邊照料崑崙的侍女看見年華,行了一個禮:「年將軍。」
崑崙聽見聲音,轉過了頭,怔怔地望著年華。
「崑崙,你究竟是誰?」
「你為什麼對禁靈的地理瞭若指掌,知道雁門山的斷崖邊,有能夠架橋的參天巨樹?」
「你和崔天允有什麼關係?」
依靠錦囊里的妙計,年華在禁靈躲過一劫,回到玉京。年華感激崑崙之餘,也對他的身世和過去充滿了疑惑。她試探著追問他的來歷,但他總是避而不答。也許,追問他的過去,就是撕開他的傷口。她雖然很想知道他的過去,他和崔天允的關係,但是還是不忍心撕裂他的舊傷。他不願意說,那就算了。
年華一連問了崑崙三個問題,崑崙深深地望了年華一眼,發出了一聲聞不可聞的嘆息。他側過了身,面朝床里,肩膀微微戰慄。
年華知道,他還是不想說。每個人都有秘密,都有舊痛,更有沉默的權利。
年華望著崑崙畸形的背影,心中一痛,歉然:「對不起,崑崙。如果你不想說,那就算了。」
崑崙肩膀顫抖,聲音哽咽。
年華料想崑崙不願意讓人看見他現在的模樣,她轉身離開房間。房間里,崑崙嘶啞的哭泣聲,讓人心痛,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