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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荒宅

  「啪嗒!」牢門的鐵鎖被人打開,有腳步聲漸漸逼近。身為武將,本應該時刻對周圍的環境保持警惕,但年華卻彷彿沒有聽到,也渾不在意,她仍舊一下一下地以手擊打牆壁。她渴望疼痛,但其實她已經感覺不到疼痛,此時的她不是武將,只是一個尚有呼吸的死人。


  突然,一隻手抓住了年華的手,制止了她的自殘。那隻手溫暖而有力,手指修長乾淨,衣袖白如冰雪。


  年華抬頭,順著那隻手往上望去,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她的眼前,銀髮勝雪,五官如刻,棕色的重瞳中帶著心痛和溫柔。


  是……雲風白?!!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麼會出現在她的眼前?莫非她也死了?!!

  雲風白語氣微含責備:「年華,你這是在做什麼?」


  年華懵懂地看著雲風白,她伸出另一隻手,撫摸他的臉,手底傳來皮膚的溫度,他的呼吸,「風白……」


  「先出去再說。」雲風白拿出一串鑰匙,試了幾次,才打開年華的手銬和腳鐐。


  年華痴痴地望著雲風白,這才明白一切不是幻覺。雲風白沒有死,他來救她了。她本已哀如死灰,毫無生念的心中,又燃起了一絲生機。——他總是能帶給她希望和生機。


  年華伏在雲風白的肩膀上,忍不住放聲痛哭。他總是在危急關頭出現在她的身邊,不離不棄。在這個充滿權斗、背叛、利用、算計的冷酷世界中,只有他真心對她,從頭到尾,不含一點虛假。


  雲風白伸手,撫摸年華的頭,「好了,別哭了,時間不多了,先出去再說。」


  雲風白扶年華站起來,由於數日來沒有吃東西,也不能安睡,年華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就要倒下。雲風白見年華虛弱成這副模樣,心中又是一痛,欲要抱她。年華阻止,「不,我自己能走。」


  年華強撐著站起來,還是頭暈目眩。


  雲風白嘆了一口氣,「都這時候了,不要再逞強了。我背你出去。」


  說罷,雲風白不由分說地背起年華。年華趴在雲風白的背上,雖然知道要衝出守衛重重的天牢,必定會經歷一場腥風血雨,但是因為有雲風白在,她一點也不害怕,反而覺得很安心。


  走出天牢的道路,比想象中要寧靜。雲風白和年華所過之處,守衛的鐵甲士兵全都倒在地上,已然死去。


  年華和雲風白面面相覷,均感到奇怪。


  年華問雲風白:「是你進來時殺了他們?」


  雲風白搖頭:「不是。我進來時,根本不曾讓任何人察覺。所傷者,也不過是監管鑰匙的獄卒。」


  以雲風白的輕功和手段,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守衛重重的天牢,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既然是悄悄潛入,沒有大張旗鼓,那麼殺死守衛的人是誰?除了雲風白,還有誰潛入了天牢,殺人於無形?更加奇怪的是,看這架勢,倒像是那位潛入者在為他二人逃出天牢開路。


  年華心中正在疑惑。雲風白對年華道:「你看他們耳後。」


  年華定睛望去,死去的侍衛耳後都插著一根細針。細針如同牛毛,呈暗紅色,顯然塗了見血封喉的劇毒。死去的侍衛,皆是七孔流黑血,唇色青紫。


  這針年華並不陌生,正是紅娘子慣用的暗器。原來,紅娘子沒有因為大難臨頭,就棄她而去,而是一直徘徊在天牢附近,暗中保護她。


  年華喟嘆,覺得自己之前一心求死,太過糊塗,太過不負責任。近到紅娘子,中至駐紮在禁靈的劉延昭、青龍騎、田濟、白虎、騎,遠到玉京的寧湛、皇甫鸞,北冥,禁靈,玉京的百姓,都會因為她在晟城滄海閣中的血腥屠殺而受到牽連。她自暴自棄,消沉地逃避,會連累了他們來替她承擔責任。殺了皇甫欽和十八名金獅騎將領,她十分悔恨愧疚,只想以死來贖罪和解脫。可是,她這一死,必定會連累很多人。有時候,選擇生艱難,選擇死反而容易。更何況,雲風白並沒有死,她的心也還沒有死。她還想活著,想和他一起去抓住哪怕是縹緲虛無的幸福。


  雲風白心生警惕,「我潛進天牢時,這些人都還活著。這是誰做的?會不會是敵人?」


  「不是敵人。是我的侍衛……」年華對雲風白道。年華猜測,紅娘子可能一直潛伏在天牢附近,想找機會救她,今日恰巧雲風白闖入天牢中,她就在暗中保護兩人順利逃出。


  雲風白皺了皺眉:「手段如此毒辣,此人絕非正道中人,也非良善之輩。」


  年華沒有做聲。她也知道紅娘子不是良善之人,但是為將之道,有時候必須用人唯能,而非用人唯德。


  雲風白背著年華從屍體鋪就的通途逃出生天。年華伏在雲風白的背上,竟安心地睡了過去。這一覺,她睡得十分安穩,沒有噩夢來襲。


  年華醒來時,置身在一處斷垣殘壁,破檐漏瓦的房間中。寒風呼嘯,月色凄迷,四周十分安靜,雲風白不在,只有她一人。


  「風白,風白,你在哪裡?!!」年華驀地站起來,彷彿瘋了一般,開始在荒廢的巨大宅院中尋找。


  月光中,年華一間房一間房地找去,坍塌破舊的宅院到處都是灰塵,顯然已經荒廢了很多年。年華找遍了荒宅,發現只有她一個人,沒有雲風白的蹤影。她只能聽見自己空洞而急促的腳步聲……


  年華站在荒草叢生的庭院中,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冬夜的冷風吹來,衣衫單薄的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雲風白在哪兒?他怎麼不見了?難道,一切都是她的幻覺?不,如果是幻覺,她怎麼會出了天牢,來到這荒宅中?而且,年華低頭看自己的右手,她受傷的手已經上過了葯,並被包紮得好好的。雲風白的出現不是幻覺。如果不是幻覺,那麼就是他離她而去了?他走了……


  年華心中狠狠一痛,幾乎站立不穩。


  「年華,你醒了?咦,你站住院子里做什麼?」雲風白拎著一包東西,從荒草中的石徑上走來。看樣子,他剛從外面回來。


  年華回頭,看見雲風白站在月光中疑惑地望著她,她突然沖向他,狠狠地抱住了他。


  雲風白一怔,手中的包袱掉在了地上。跌散的包袱中有一套男裝,有一些藥瓶,另外有一個油紙包,似乎包著食物。


  年華緊緊地抱著雲風白,彷彿一鬆手,他就會不見了,「我以為你走了……我以為你丟下我走了……」


  雲風白伸手,愛憐地擁住年華,「放心,我不會丟下你,我不會走……」


  他愛了她十年,等了她十年,怎麼會在今夜離她而去?兩人曾經共患難,同生死,也曾拔劍相向,她曾冷漠地傷害過他,也曾和他度過快樂的時光,她是他此生深烙在宿命里的一場劫,也是他此生最幸福的一場夢,他怎麼會棄她而去?


  「外面有金獅騎在巡邏搜查……先進去,被人看見了會有麻煩。」雲風白低聲對年華道。


  年華這才心生警覺。雲風白拾起包袱,和年華進入廢屋中。廢屋裡沒有燈燭,兩人怕引來追兵,也不敢生火,只好對坐在月光中。


  年華坐在雲風白身邊,側頭看著他,眼也不眨,似乎只要一眨眼,他就又會消失不見。她伸出手,拉住雲風白的手,雲風白反握住她的手,他手心的溫度讓她覺得安心。


  命中之緣,生死相伴。


  「你去了哪裡?外面情況如何了?」年華問道。


  「我出去找些吃的東西,順便打探情況。」雲風白想起街上戒、嚴的情形,不由得皺了皺眉。燕靈王得知年華逃出天牢,還殺死了所有守衛,勃然大怒,他下令金獅騎全力搜捕年華,絕不能讓她逃出天音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現在,天音城中全城戒、嚴,四座城門都已經封鎖。街道上到處都是金獅騎,他們在挨家挨戶地盤查。這座荒宅也不安全,我們必須十分謹慎。」


  年華臉上露出憂色,她殺了皇甫欽和十八名金獅騎驍將,燕靈王必然恨她入骨,必定全力搜捕她。她想要逃出天音城,只怕難於登天。她倒是不懼死,只是擔心會連累雲風白。她總是在連累他。


  雲風白似乎看出了年華的心思,伸手揉了揉她的頭,「你我幾番生死與共,何談連累?」


  愛上她這樣的女人,他早有覺悟,生活一定不會平安靜好,必定跟隨她行走於烽火生死之間,時時刻刻與死神擦肩而過。這是她的宿命,也是他的選擇。和她在一起,再危險,他也甘之如飴。


  年華有點生氣,嘀咕:「不要揉我的頭,我又不是小孩子。」


  寒風凜冽的冬夜,她的心中卻十分溫暖,因為有他在身邊。


  雲風白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什麼,道,「我突然想起,在我還是一個少年時,曾經有一次來中原辦事,在一座荒寺的枯井中救了一個孩子。他被人丟在了枯井中,井口被巨大的石頭封死了,不知道被關了幾天。我從枯井中把他抱起來時,他已經神志不清了,但一直在哭,一直在哭。我揉他的頭,抱著他,安慰他。他就不哭了。荒寺中有兩具屍體,一名是被蹂、躪的少女,一名是被虐殺的男孩。我想,可能是他的親人吧。我和師弟將屍體用草席裹好,放在一棵松樹下。因為還有事情要去做,我沒能等他醒來,就離開了。」


  年華望著雲風白,眼淚突然滑落。她突然撲進他的懷裡,把頭埋在他的胸膛,失聲痛哭。


  「你怎麼了?年華。」雲風白大驚。


  「那個孩子是我,是我……」年華泣不成聲。原來,他就是她一直感念的恩人。原來,他們那麼早就已經相遇。原來,是他告訴了她『只有強大,才能守護』。原來,他是她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


  「欸?!」雲風白吃驚。那個在枯井中頑強求生的孩子,那個奄奄一息,陷入絕境中的孩子,那個蜷縮在他懷裡,想要汲取溫暖和力量的孩子,居然是年華?!

  年華告訴了雲風白那場悲傷的逃亡,泣不成聲。


  雲風白緊緊地抱著她,久久不語。原來,他們那麼早就已經在亂世烽火中相遇。原來,他曾經為她鋪墊了宿命。原來,他們的命運早已緊緊相連。因為他的一句話,九州亂世中,就出現了一個叱吒沙場的風華將軍。


  「去年春天,我說了很過分的話,對不起……」年華垂下了頭。去年春天在雨中,她深深地傷害了雲風白。


  人,只有在失去時,才會知道什麼是生命中真正重要的東西。皇甫欽的一句話,讓年華知道了雲風白在她生命中有多重要。在聽到雲風白死去的那一瞬間,她的心也死了。那時,她才瞭然,他不是他生命中的過客,而是她的生命。


  雲風白道:「我沒有怪過你,從來沒有……」


  他從來不怪她無情,因為他知道她的無情正是她的痴情。他和她是一樣的人,一生只對一人衷情,磐石無轉移。但是,寧湛傷她太深,一次又一次,反反覆復,讓她心如死灰,不再動情,而甘願淪為一個沒有感情,沒有愛意的戰將,為了政治目的來到北冥和親。他如果有恨,也只恨自己當年在枯井中救起她時,沒有守候到她睜開雙眼。如果,當時他帶走了她,她就不會在烽火中邂逅封父,成為將門弟子,更不會在合虛山遇見寧湛,陷入一世的劫難之中。當年緣慳一面,便蹉跎了半生。


  「去年春天分別後,我在晉王府總是聽見簫聲,是你嗎?」年華試探著問道。她猜測簫音是他,可是每次追出去,總是不見人蹤。


  雲風白笑了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我想知道你在晉王府過得好不好,但又知道你不想見我。」


  「對不起……」年華再一次道歉。她心中愧疚,糾結,疼痛。在戰場上,她身經百戰而無一敗,但在愛情上,她一直很失敗。從寧湛到雲風白,再到皇甫欽,她總是在懵懂、退縮、猶豫中失去。她以為可以和寧湛一生一世,白頭到老,但寧湛卻一次次傷害她,背叛她,算計她,利用她,甚至將她嫁給了皇甫欽。她不恨寧湛,但也不再愛他了。她愛的寧湛已經不見了,現在活著的人是以天下為己任,冷酷無情的崇華帝。她從未愛過皇甫欽,以為她和皇甫欽不會相愛,在達成共同利益后可以好聚好散,可是皇甫欽卻說他愛上了她。他的愛,在臨死前說出,甚至不給她回絕的機會,只能和痛苦、愧疚、罪惡、懺悔一起深深烙印在心底,除非她死去,否則這份她只能以愧疚回應的愛永遠也不會磨滅。而雲風白,她從來不敢正視他的愛,因為她身處黑暗血腥的地方,他站在陽光溫暖的地方,她被地底伸出的荊棘緊緊束縛著,去不了他身邊,也不願意他隨她墮入罪惡的地獄。她以保護為名的怯弱退縮,一次又一次無情地傷害著他,但他始終在她身邊,不曾離去。


  「你不欠我什麼,不必愧疚。我只是喜歡呆在你身邊,你總是在守護別人,守護疆土,守護百姓,那就由我來守護你。」雲風白看著年華,道。


  年華也望著雲風白。兩人對視,心有靈犀,千般情愫,萬種衷情只化作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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