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罪孽
皇子成為王之後,他仍舊怯弱且無能,根本無法擔當起社稷重擔,他把一切朝事都推給了大將軍。
大將軍南征北戰,處理國事,沒有絲毫怨言。但是,大將軍生性殘暴,常常以酷刑凌虐朝臣和百姓,大家皆是敢怒而不敢言。
皇子坐在王位上,覺得十分痛苦。父親、兄弟們的死讓他覺得愧疚,經常在深夜裡做噩夢。他自己沒有絲毫政治才能,不會用人,不會決斷,這讓他覺得羞愧。漸漸的,皇子開始恨大將軍,因為是大將軍將他推上了王座,卻沒有問過他的意願。
皇子對大將軍道,『我不想再做國主了。』
大將軍非常生氣,不同意,『如果你不做國主,那我在天極將門十年辛苦,努力地成為大將軍,也就全無意義了。』
『如果你不做王主,我就殺了你。』
『我不會讓你解脫,我永遠都會侍奉你。』
皇子絕望了,他知道自己無法反抗大將軍。於是,他自暴自棄,沉溺於酒色中,甘做昏君。他不在乎社稷興衰,也不在乎疆土危亡,因為大將軍總會替他收拾爛局。看著大將軍東奔西走,南征北戰,皇子覺得有一種報復的逞意。
一晃,許多年過去了。皇子一直恨大將軍,想必大將軍也恨皇子。終於,皇子因為寵愛一個女人,使得三軍壓境,國家危在旦夕。正在這時,國內的矛盾也爆發了。大臣們紛紛作亂,要殺死皇子和寵姬。大將軍中了埋伏,被困在三百裡外,無法趕回鄴城。
皇子心中很痛苦,因為他發現如果沒有大將軍,他甚至無法自保。他恨大將軍,卻無法擺脫他,這讓他絕望。而且,皇子靜思過往,赫然發現,其實一切的災難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他父王、兄弟們的死,他其實可以阻止。可是,他沒有阻止。這麼多年來,因為他的昏聵,殘忍,死去了那麼多的臣民,一切的罪孽,一切的錯誤,皆因為他的怯弱和無能。
他,比大將軍更可恨。
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贖回自己的罪孽,皇子做了一個決定。說起來,這還是這個懦弱的皇子生平第二次做決定。第一次是他想救獸奴,向父王要求獲得獸奴時。
故事講完了。年將軍,我們再喝一杯。」
年華回過神來,與高殊對飲一杯。再清楚不過,故事裡的皇子是高殊,獸奴是軒轅楚。高殊和軒轅楚之間,竟然還有這麼一段過往?不過,有一點,年華尚存好奇,「最後,那個皇子,他做了一個什麼決定?」
高殊笑了,道:「他決定請求另一個大將軍殺死自己的大將軍。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只有另一個大將軍才能殺死他的大將軍。大將軍殺孽太重,不該活在世上。大將軍死了,皇子也就能夠放心地走了。」
他這怯弱無能的一生,只勇敢過兩次,做過兩次決定。一次是讓軒轅楚生,一次卻是讓軒轅楚死。
「皇子也就能夠放心地走了?皇子要去哪裡?」年華吃驚。
高殊自悔失言,喝了一口杯中的酒,道:「年大將軍,寡人請你殺了軒轅楚。」
年華淡淡道,「我和軒轅楚是勢不兩立的敵人。」
「寡人明白這一點。所以,才做這個請求。」
高殊站起來,準備離開,「如果沒有意外,七天後的冬祭之後,寡人會派人來放你離開。殺了軒轅楚之後,越國就是你的了。」
「王主?你這是什麼意思?!」年華吃驚。
高殊沒有回答年華的疑問,「將來,見到軒轅楚時,你告訴他,比起大將軍,寡人更想要獸奴阿楚陪伴寡人。」
高殊說完,轉身離開了天牢。
左右侍衛關閉了牢門,年華望著高殊的背影消失在甬道中,心中疑惑且不安。他,究竟想做什麼?
七天後是冬祭,冬祭是祭天的日子。按照慣例,高殊將在侓台祭祀高氏先祖,並為國家社稷祈福。以往,祭典的準備工作會從冬祭前的三個月就開始進行,但是今年兵荒馬亂,王師逼境,司天監的官員們準備儀式和祭品略顯倉促。而且,高殊向來靡費,祭品的種類複雜,數目龐大,今年年境不順,只怕是湊不齊了。司天監的官員們心驚膽戰,生怕壞了冬祭,會受酷刑。誰知,高殊卻派人來傳召,今年什麼祭品也不需要準備,只要做好儀式的準備工作就可以了。司天監的官員們如蒙大赦的同時,心中疑惑,王主難道瘋了嗎?沒有祭品的祭禮不僅不成體統,更會觸怒天神啊。
寧琅來到紫鳶宮后,鳶夫人的病好了一些,但她的脾氣愈發暴躁,也更加神經質。窗外的竹影,讓她覺得有刺客來殺她;殿廊的黑暗處,讓她覺得有鬼魂來向她索命。她有時候大哭,有時候大笑,有時候詛咒蕭太后、年華。寶兒見了,只覺得她很可憐,不由得流淚。
鳶夫人詛咒年華時,寧琅會不高興地反駁,「你不要罵我師父……」
鳶夫人抓住寧琅的肩膀,神色猙獰,「琅兒,她不是你師父,她是我們的仇人!」
寧琅被鳶夫人嚇到,就會哭泣。
鳶夫人驚慌,又溫柔地摟著寧琅,輕聲哄他:「琅兒不要哭,娘親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眼淚滑落鳶夫人的臉龐,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知道自己在恨什麼,她只是覺得心中惶恐、混亂,恐懼。一直以來,仇恨支撐著她活下來,她必須保持仇恨,才能繼續活下去。在這人人都要她死的局面中,掙扎著活下去。否則,她會被心底的聲音蠱惑,「不如死了吧,死去了就不會再痛苦了……」
「你殺死的人,都化作冤魂向你索命,要你把性命還給他們……」
「王主不會再偏護你了,是你害他落得這般境地,是你亡了他的國……」
鳶夫人六神無主,瑟瑟發抖。她的神經已經臨近崩潰邊緣。過了許久,鳶夫人終於累了,安靜地合上了眼睛。寶兒帶著寧琅離開了紫鳶宮。
不知過了多久,鳶夫人睜眼醒來,發現高殊坐在床邊,正低頭看著她。
天色已近黃昏,光線昏蒙,鳶夫人看不清高殊的表情,只覺得他的眼神十分悲傷。
鳶夫人起身,欲行參拜之禮,被高殊制止,「你還是躺著養病罷。」
鳶夫人依言躺下,望著高殊。這幾天,高殊白天準備冬祭事宜,晚上呆在洗木宮,鳶夫人很一直沒見到他。鳶夫人伸出手,握住了高殊的手。他不在身邊,她有些想他。
「王主,軒轅大將軍還被困在溱水嗎?」鳶夫人輕聲問道。
「軒轅大將軍已經在回鄴城的路上了。」高殊反握住鳶夫人的手,微笑道。其實,軒轅楚是否能夠突圍溱水,趕回鄴城,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明天,就是冬祭祭天的日子。」
「啊,已經到了冬祭了嗎?那麼,妾身明日陪王主去侓台。」鳶夫人道。高殊一生沒有冊封王后,寵妃雖然很多,但也沒有子女。鳶夫人是他最寵愛的后妃,每年的祭天儀式他都會攜鳶夫人參加。
「明日,眾大臣都會集於侓台,你就不用去了,好好在紫鳶宮裡養病吧。」高殊道。
「妾身的病沒有關係。每一年,妾身都陪王主參加祭禮,今年也不必例外。」
「今年,你還是不要去了。你也知道,大臣們對你頗有微詞……」高殊伸出手,撫摸鳶夫人的臉。她的皮膚光滑如緞,她的容顏還是那麼美麗,和五年前他在花城中初見她時沒有絲毫改變,如同一株沾露盛放的牡丹,絕艷無雙。然而,這朵牡丹上也沾著仇恨的毒液。五年來,她利用他達成自己的心愿。他迷戀她的美貌,甘願被她利用,因為他也需要釋放仇恨,逃避痛苦。不過,雖說是互相利用,互相逃避,但終究兩人互相偎依,互相依存了這麼久。臨到末路,他還是有些放不下她。
「好吧,妾身聽王主的。」鳶夫人悲傷一笑,道。
高殊點頭,也笑了。他從袖中拿出一件東西,遞給鳶夫人,「這個,送給你。」
鳶夫人低頭望去,高殊手中的東西是一個雕刻精細的木偶。木偶是一個美麗的女人,雲鬢堆鴉,長裙翻荷,笑顏如同三春盛開的花。
這個雕刻的女人好熟悉……
鳶夫人怔了一會兒,才發現木偶是她自己的模樣。
「好漂亮的木偶。」鳶夫人伸手接過,開心地笑了,「王主雕刻得真好……」
「你喜歡就好。除了雕刻,寡人也沒有別的才能了。寡人怯弱無能,不會治理國家,不會善用大臣,不能保護疆土,不能保護你……」眼淚滑落高殊的臉。
鳶夫人伸出纖指,輕觸高殊的唇,阻止他說下去,「王主,無論怎樣,在妾身心裡,您是天下最溫柔,最好的人。」
高殊伸臂,擁抱鳶夫人。
夕陽中,兩人緊緊相擁,久久無語。
祭天這一日,天空陰沉沉的,四季如春、從未下雪的鄴城,反常地有了天陰欲雪的徵兆。
鳶夫人辰時起床,在宮女的服侍下梳洗。從宮女口中得知高殊已經出發去了侓台,不知怎的,她心中有些不安。彷彿,會發生不好的事情。
作亂的大臣皆已被鎮壓,祭典上有天狼騎護衛,高殊應該不會出什麼事情。想到這裡,鳶夫人稍微安心了一些。
望著放在床頭的木偶,鳶夫人心中泛起了一絲溫暖和柔情。王主他始終那麼溫柔,對她那麼好,即使是因為她的緣故,越國陷入了窮途末路,他也沒有責怪她,更不曾在大臣們的責難中,推她出去死,換取自己生。——只要高殊狠下心來殺了她,並將一切過錯、罪愆推在她身上,那些作亂的大臣就會停止做亂。說到底,那些人都是越國的臣子,他們恨的人不是越王,而是她。他們可以原諒「昏君」,卻不能原諒「禍水」。其實,即使高殊賜她一死,她也不會怪他。因為,她確實為了自己的私慾,做了太多錯事,造下了太多罪孽。
梳洗完畢,用過早膳,鳶夫人來到了蠶殿,去看長明燈下,裝在罈子里半死不活的蕭太后。——每天早上必來看一眼蕭太后,是鳶夫人的習慣。
鳶夫人必須保證蕭太后沒有死,她要讓她活得長長久久,求死不得,求死不能。看著蕭太后凄慘的模樣,鳶夫人覺得快樂,滿足,一直以來,復仇是她活下來的唯一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