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冥途
年華剛回到皇甫鸞身邊,遠處宮監尖細的嗓音響起,「聖上駕到——」
「啊!聖上來了!」
「聖上怎麼來了?」
「往常,聖上都不出席花宴的啊!」
眾妃嬪紛紛低語。她們的臉上有掩飾不住的欣喜。平時,難以見到聖顏,今日恰逢花宴,她們都希望自己盛裝下的美麗能夠留住天子的片刻眼神,能夠虜獲天子的心,從此得到恩眷,寵冠後宮。在這玉京的宮牆之內,崇華帝就是她們的整個天空和所有的幸福。
皇甫鸞笑道:「華姐姐,湛哥哥一定是聽說你來了,才來鳳儀宮。」
「對我來說,他來或不來,沒有任何區別。」年華面無表情地道。
「你還是不肯原諒他嗎?無論怎樣,九皇叔也回不來了,他也真心後悔曾經對你做過的事情。」
「我永遠不會原諒他。」年華道。
「唉!」皇甫鸞嘆息。她希望年華能夠原諒寧湛,因為她不想看見寧湛這麼傷心,這麼痛苦。
崇華帝駕臨鳳儀宮,眾人跪地參拜,「參見聖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甫鸞微微欠身,「臣妾參見聖上。」
寧湛微笑,溫文儒雅,「皇后免禮。」
寧湛的目光停留在年華身上,「大將軍也免禮。眾妃都平身吧。」
「謝聖上。」年華起身。
「謝聖上。」眾妃嬪宮女紛紛起身,環佩叮咚。
寧湛望著年華,年華卻垂著頭,不肯看他一眼。寧湛心中苦澀,對年華道:「朕有好酒,聽說大將軍來赴皇后的花宴,特意來送給大將軍。希望大將軍能盡興暢飲。」
「多謝聖上。」年華冷冷地道。
皇甫鸞笑道:「花宴已經備下了,聖上請上坐。」
「好。大將軍坐在朕身邊。」寧湛道。
花宴設在花園中,各色菜肴全是素菜,各色精緻的糕點都添加了各種花瓣,連酒也是花瓣、鮮果釀成。寧湛、皇甫鸞坐在上首,年華坐在寧湛旁邊,其餘妃嬪按照階位排下。
陽光明媚,繁花盛開,寧湛坐在上首,身邊美眷如花,鶯聲燕語。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他應該感到快樂和滿足,但他並不快樂,他看著身邊的年華,覺得她離他好遠好遠。
開宴之前,祝酒祭奠花神之後,綵衣宮女拿來紅菱箋和筆墨,眾女子在紅菱箋上寫下祈願,讓宮女掛在櫻花樹上。據說,寫在紅菱箋上的願望會成真。
皇甫鸞寫下了,「願湛哥哥,華姐姐,父親,瑀兒,琅兒,清風,明月,皇宮裡的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寧湛笑皇甫鸞寫得孩子氣,年華也忍不住笑了。
北嶺有燕,羽若雪兮。朔風哀哀,比翼南飛。一折羽兮,奈之若何。朔風凜凜,終不離兮。(1)
年華突然想起了這首古謠,提筆寫下,「願見到雲風白,無論人間,還是幽冥。」
寧湛看見年華寫下的願望,心中不快。他一直認為雲風白用妖術迷惑了年華的心智,她才會對他這麼依戀。年華心中最愛的人,一定還是自己。
皇甫鸞看見年華的願望,想起了什麼,「如果想知道一個人的生死,可以去觀星樓問易天官,他的陰陽占卜之術非常准。上次,父親為了找一個在戰亂中失散的,生死未卜的故人,托我去問易天官,結果真的找到了那位故人。」
「真的?」年華倏然抬起頭,眼神明亮。
皇甫鸞點頭,「是真的。」
寧湛冷冷地道,「雲風白已經死了。你去問,也只是確定這個事實罷了。」
年華怒視寧湛,她討厭聽見任何人說雲風白死了,「雲風白沒有死。我不相信他死了。」
寧湛也怒了,「你究竟還要被一個死人迷惑多久?他已經死了,你永遠也等不來他了!」
年華一把抓住寧湛的衣領,憤怒地道:「我再說一遍,雲風白,他、沒、有、死!」
「他死了!永遠也不在了!」寧湛毫無懼色,大聲向年華強調這個事實。
寧湛、年華突然憤怒對峙,眾妃嬪嚇了一跳,鶯聲燕語的歡宴變得鴉雀無聲。
見年華抓住寧湛的衣領,宮監急忙喝斥道:「大膽!竟敢對聖上無禮!大將軍還不快放手!」
年華一驚,回過神來,鬆開了手。一提到雲風白,她的腦海中就空白一片,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寧湛擺手,讓宮監退下。他望著年華,「大將軍,你真是一個固執的人。坐下吧,別讓花宴冷場了。」
「末將身體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年華覺得有些疲憊,蕭瑟,準備先告辭了。
不等寧湛表態,年華向寧湛、皇甫鸞行了一禮,轉身離開了。宮監雖然覺得她無禮,也不敢阻攔她。
寧湛看著年華的身影消失在花叢中,心中一痛,繼而憤怒。他伸手將桌上的紅菱箋和筆墨打落在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生誰的氣,是氣雲風白,還是氣年華,或者只是氣他自己。剛才,他大聲地說雲風白死了,其實是在害怕,他害怕雲風白還活著。如果雲風白還活著,年華一定會離開他。那麼,他將會陷入永無止境的孤獨之中。
「咳咳——咳咳咳——」寧湛胸口一陣絞痛,突然俯身咳嗽起來。他的痼疾又犯了。小時候,岐黃診斷他活不到成年,但依靠各種珍貴藥材,他活到了三十歲。不過,這兩年來,他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生命已如風中之燭。
「湛哥哥,你沒事吧?」皇甫鸞急忙去扶寧湛。她後悔自己不該提到觀星樓和易天官,讓年華和寧湛對峙起來,使得年華心傷,寧湛生氣。
寧湛面色蒼白,額浸冷汗,他鬆開手時,手上是一灘血跡。他覺得腳下發虛,雙眼一黑,倒在了皇甫鸞身上。
皇甫鸞嚇得花容失色:「來人,速傳太醫!!」
年華離開了鳳儀宮。清風吹面,她的頭腦清醒了許多。遙遙望見坐落在太液湖另一邊,高聳雲端的觀星樓,她心念一動,轉身向觀星樓走去。
觀星樓肅穆巍峨,高聳入雲,是玉京乃至夢華九州最高的建築,司天寮的大司命易天官帶著門徒隱居其中,為寧氏王朝卜筮興衰,為天下蒼生指引禍福。通常,任何人都不得踏入觀星樓,甚至連帝王也只能在節日、典慶,或是有大事情發生時,才會進入觀星樓拜問天意。
年華走在觀星樓下的樹林中,她正擔心自己不能見到易天官,就看見一名身穿白色長袍的清癯老人靜靜地站在一棵樹上。老人手中拿著一根釣竿,在空氣中垂釣。
年華左右望了望,確定空氣中沒有游來魚,才抬步走向老人。走得近了,她才看清老人就是司天寮的大司命易天官。易天官手中的釣竿十分奇特,上面刻有金、木、水、火、土的紋印,本來是釣鉤的地方垂著一個像是羅盤的東西。
「大將軍。」易天官看見年華,微微頷首,算是見禮。
「大司命。」年華也微微頷首,她奇怪地問道,「您這是在做什麼?」
「捕風。」易天官笑了,「風從九州八荒吹來,生生不息。從風的動向所帶來的訊息,可以預知天下的禍福、安危、逆順。」
「聽起來真是玄妙高深的奧義,我們粗淺的武人實在難以理解。」年華咂舌笑道。
「大將軍今日來觀星樓所為何事?」易天官問道。
年華道:「我想請大司命占卜一個人是生是死,身處何地。」
易天官看了年華一眼,道:「可以。」
易天官帶年華來到觀星樓第九層,進入一間布滿璇璣星圖的房間。房間里的光線十分幽暗,白天也燃著燭火,獸爐中香霧氤氳,如夢似幻。在一扇繪著黃道星圖的屏風后,易天官和年華相對跪坐。他們的面前放著一面水鏡,水鏡的邊緣有螺鈿花紋,紋刻著八卦方點陣圖。
「大將軍,你想問誰的生死?」易天官問道。
「一個叫雲風白的人。」年華答道。
「你有他曾經帶在身邊的物件嗎?」
年華想了想,道:「有。」
年華解下腰間懸挂的玉佩,遞給易天官。——那是雲風白曾經隨身攜帶的辟毒玉。
易天官接過玉佩,放入水鏡中,水鏡蕩漾起一波一波的漣漪。
易天官枯瘦的手拂過水鏡,「大將軍,你望著水鏡中,在腦海里想象那個人的模樣。」
年華望著漣漪一圈圈盪開的鏡面,在腦海中勾勒雲風白的模樣。白衣銀髮,重瞳瀲灧,五官如墨線精心勾畫,氣質清泠如冰雪。他平日不常笑,看似冷若冰霜,但是一笑起來卻非常親切,溫柔。在年華的記憶里,他總是帶著笑容。
水鏡上霧氣氤氳,年華一個恍惚,沉入了一個虛渺的夢境……
夢境中,年華行走在一條寬闊的河畔,河中泛著黑黃色的濁浪,深不見底。河邊有很多人在踽踽步行,臉色煞白,目光空洞。他們大多數穿著戎裝,從盔甲上來看,有白虎、騎,青龍騎,天狼騎,靈羽騎,飛鷲騎,金獅騎……他們朝著河流下遊走去,年華逆流而上,與他們擦肩而過。
在逆行而過的人群中,年華認出了李元修,崔天允,崔天罡,赫鋒,高殊,軒轅楚,蕭太后,李亦傾,寶兒……她伸出手去攔他們,但手卻只穿過了一片空氣,他們如同幻影,穿過了她的手。
這條路好長,年華走了很久,遇見了無數人,有些人她認識,更多的人她不認識。終於,這條路走到了盡頭,年華的腳下出現了一座橋。橋的對岸,盛開著無邊無際的血色花海,妖嬈而詭異。
年華想踏上橋,去往彼岸,卻被一個人攔住,「小華,你不能再往前走了。再走一步,你就無法回去了。」
年華抬頭,看清了阻止她踏上橋的人,「九……九王爺?!」
皇甫欽靜靜地站在橋上,手中提著一盞青色的燈籠。他微笑著望著年華,目光悲傷。
年華望著皇甫欽,眼淚倏然滑落。
年華伸出手去觸碰皇甫欽,手卻穿透了他的身體。
「對不起,原諒我……」年華悲傷地道。皇甫欽的死,是她心頭無法抹去的傷痛,她永遠無法原諒自己,一如她永遠無法原諒寧湛。
皇甫欽伸手,想擦去年華臉上的淚珠,但是淚珠卻穿透了他的手指。
皇甫欽悲傷地道:「小華,回去吧,這裡不是你呆的地方。」
「嗯。」年華點點頭。她轉過身,身後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已經不見了來時的路。「來路不見了,我該怎麼回去?」
「別急。」皇甫欽將手中的青燈打開,從燈中飛出了許多碧色的螢火蟲,它們排成一串,飛向了無垠的黑暗,閃爍如同星辰。「跟著螢火蟲走,它們會帶你離開。」
「謝謝你,九王爺。」年華回過頭,身後只有空蕩蕩的橋,已經不見了皇甫欽的身影。
年華跟著螢火蟲,踏入了無垠的黑暗中。
「嗯?!」年華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她還是跪坐在水鏡邊,對面坐著易天官。剛才經歷的一切,有如南柯一夢。
註釋:(1):這首詞引自《秦時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