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落花
赤城。
端木尋站在城樓上,遙遙望著天邊。天的另一邊是戚城。戚城中,有曾經為她赤手屠龍,她這一生唯一一個當做朋友的人。到頭來,她卻要親手將她葬送。她得不到她,她就要毀了她。
端木尋從懷中拿出一粒血紅色的珠子,那是曾經從夢裡遺落的東西。——年華從螭龍頷下取出的龍珠。
龍珠冰冷光滑,血色瀲灧。端木尋想起了一些前塵,一些過往,心中有些難過。為什麼她對年華這麼好,年華還是不肯效忠她?為什麼她這麼喜歡年華,年華卻不喜歡她?
龍斷雪走上城樓,垂首道:「紅娘子從奤城傳來消息,崇華帝已經將『忘憂』混入崑崙觴中,賜給年華了。御酒正在送往戚城的途中,按腳程算,兩日後就會抵達。崇華帝這麼輕易中計,真是出人意料。」
「一旦陷入愛情中,再聰明冷靜的人,也會變成瘋狂的傻子。」端木尋冷笑。她嫉妒寧湛,痛恨寧湛。將來,殺死年華,打敗王師,登上九州之主的帝座上時,她一定要好好地嘲笑他一番。還有那個叫雲風白的男人,她也會讓他再一次變作傀儡,生不如死。凡是年華愛的人,她都恨。
「忘憂中的毒藥會讓年華失去戰鬥力,一動真氣,則筋脈寸斷而亡。華佗在世,也難起死回生。」龍斷雪道,嘴角揚起了一抹愉快的笑容。
端木尋木然點頭,她想起了什麼,問道:「忘憂真能讓人忘記一切煩憂么?」
龍斷雪道:「『忘憂』是紅娘子根據古籍中的配方煉製出來的丹藥,藥效不明。忘憂的方子從來沒有人煉製成功過,世界上沒有『忘憂』。」
端木尋笑了,「即使能夠忘憂,對一個死人來說,也毫無意義了。死亡,本來就是『忘憂』。」
「末將這就去下戰書。三日後,邀年華決戰於古戰場。」龍斷雪道。
「在現在的情勢下,她不戰也得戰了。」端木尋道,她握掌成拳,再鬆手時,龍珠已經碎作了齏粉。粉末從她的指尖漏下,隨風飄散,「從她不效忠我,不愛我的那一刻起,她就一定要死。」
第二日。正午時分。戚城。
年華站在城樓上,眺望遠方。雲風白站在她身邊,陪她一起看遠山綿延。
「軍中的占星師說,這幾日天象會有異常,勸誡我近日內不可出戰。」年華道。剛才議事時,有人送來戰書。戰書中說,後天正午,端木尋、龍斷雪將會領兵至古戰場,和她決戰。年華決定應戰,眾將領沒有異議,但軍中的占星師卻說,天屍東遮,熒惑守心,不是吉祥之兆,不宜應戰。
「我也認為不宜應戰。」雲風白道。他也從星象中看出異常,隱隱感到不安。年華決定應戰,他實在有些擔心。「你打算應戰么?」
年華沉吟了一會兒,道:「我不能不應戰。」
現在這種情況下,不接受皓國正大光明的挑戰,勢必會折損王師的士氣。士氣頹,將士怠,是一件危險的事情。更何況,寧湛還在奤城,王師一旦敗退,寧湛恐怕會遇到危險。身為武將,她不能讓君王遭遇危險。
「你出戰,我也去。你我同生死,共進退。」雲風白道。
年華握住雲風白的手,望著他,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個淺淺的笑意。有他相伴,她還怕什麼呢?有他相伴,她已無所懼,無所求。
雲風白望著年華,也笑了。烽火亂世,相逢相惜;高山流水,曾為知音;天涯海角,一往情深;碧落黃泉,心心相印。
決戰那一日,年華帶領青龍騎,白虎、騎趕赴古戰場。騎兵們厲兵秣馬,士氣高昂;步兵們精神抖擻,戰陣威嚴。
艷陽漫天白,兵甲如山林,年華覺得胸中豪氣澎湃。生死不過一場戰,武將站立於天地間,馳騁在沙場上,就應當不畏懼,不膽怯,不退縮,不低頭。這一戰,她一定要勝利,決不能輸。
雲風白一身白衣,陪伴在年華身邊,跟隨她出戰。年華讓他換上盔甲,以免在交戰中被流矢之類誤傷。可是,他嫌棄盔甲累贅,不願意換。
年華正要出發,方鳴恰好帶領一隊騎兵回到戚城。他將寧湛賜的崑崙觴呈給年華,「聖上賜御酒於大將軍,慰勞大將軍征戰艱辛。」
年華翻身下馬,垂首接過御酒,「謝聖上隆恩。」
崑崙觴酒香四溢,引誘著年華的酒蟲。出征之前,她正想喝一壇酒。寧湛此刻送來崑崙觴這等絕世佳釀,正合她的心意。
年華拍開泥封,金紅色的酒液澄澈清亮,酒香誘人。年華仰頭飲酒,酒液順著她的唇角滑落頸間。美酒入喉,情毒蝕骨。都言忘憂,誰能忘憂?
喝到一半時,年華停了下來。她擦去唇邊酒漬,將酒罈遞給雲風白,「崑崙觴是舉世難尋的佳釀,留給你一半。」
雲風白不接,年華喜歡寧湛賜的酒,他心中不高興,「這是寧湛費盡心思,用來討好你的東西。我喝去一半,他會氣哭吧?」
「噗。」年華忍不住笑了。有時候,雲風白真是出奇的孩子氣。
「你不喝,我就扔了。」年華更加孩子氣,揚手扔掉了半壇崑崙觴。
酒罈碎裂,瓊釀入土,空氣中彌散出濃郁的酒香。
「你扔它幹什麼?」雲風白覺得可惜。昔時,北冥燕靈王以一座城池,向禁靈換取了一壇崑崙觴,。這等絕世佳釀,可遇而不可求,他不喝,她自己喝不就行了,扔了未免暴殄天物。
年華笑了:「從這壇崑崙觴開始,我得到的所有東西都只取一半,另一邊留給你。你不要,我就扔掉。」
年華的話,讓雲風白剛才的不高興煙消雲散,他心中湧起一陣溫暖和甜蜜。為了掩飾嘴角的笑意,他轉過頭,霸道地道:「別的可以只給我一半,但你的愛,我要全部。」
年華一怔,隨後笑了,大方地承諾,「沒問題。」
以後,她只願和他在一起,全心全意地愛他,白首不離。
年華帶領將士,從戚城向古戰場出發。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的陽光慘白如雪。在路途中,年華突然覺得心悸,眼前也有些恍惚。她強忍下身體的不適,繼續趕路。
炎塚原。古戰場。
兵甲如林,旌旗飛揚。端木尋、龍斷雪早已帶領玄龍騎等候在古戰場上,烏壓壓的一片戰陣,蔓延到天邊。
年華站在陣前眺望。慘白的陽光下,玄龍騎的盔甲金昱輝煌,如水流動。玄龍騎有十萬之眾,王師也有十萬之眾,二十萬人在古戰場上對峙,旗作浮雲影,陣如明月弦。
端木尋一身金色盔甲,端坐於戰馬上。她遙遙看見年華的身影,心中湧起恨意,但是更多的情緒還是悲傷。剛才探子來報,年華出征前,飲下了崇華帝賜的崑崙觴。崑崙觴中融有忘憂,忘憂之中含有鴆毒。忘憂中的毒藥沒有解藥。年華一動真氣,就會筋脈寸斷而亡。今日,炎塚原上的落花,將埋葬世間最耀眼的風華。
「雪,我覺得很悲傷。」端木尋對龍斷雪道。
「女王陛下,除掉年華之後,崇華帝就將如同沒有爪牙的老虎,不足為懼,您很快就會成為天下之主。作為九州之主,您不必為了一點小事而悲傷。」龍斷雪道。
端木尋望著年華,道,「那麼,至少,我想親手殺了她。」
王師戰陣中,雲風白抬頭,望了一眼天空中的白日,心中有些忐忑。正午時分,艷陽卻並不耀眼,反而呈現出一種冷兮兮的慘白色。
「這天象,似乎有些不對勁。」雲風白對年華道。
年華抬頭。天心的白日慘淡晦暗,天邊的陰雲聚散變幻,草木摧折,讓人無端地覺得壓抑,恐慌。年華道:「無論天象怎樣,這一戰勢在必行。我們已經到了古戰場,總不能打退堂鼓。」
年華做了一個手勢,三聲獸角響起,數百輛銀色戰車作為前鋒,沖向玄龍騎。玄龍騎的方陣中,傳來數聲戰鼓,密集如雨點,數百輛金色戰車傾巢而出,迎戰王師。
車移龍勢動,陣開虎翼張,玄龍騎的戰車和白虎、騎的戰車交戰在一起,劍戟摩日,黃沙飛揚。
端木尋、龍斷雪在玄龍騎騎陣中觀戰,年華、雲風白也在王師騎陣中觀戰。王師中,年華統領騎兵作為主力,田濟統領步兵壓陣,巴布統領左翼白虎、騎,甘鐵統領右翼青龍騎,規模齊整,聲勢浩大。
第一輪交戰中,古戰場上戰車傾頹,哀聲不絕。半個時辰后,第一場交戰接近尾聲,端木尋指揮玄龍騎的騎陣漸漸逼近。
年華遠遠望見端木尋親自領兵,不由得一愣,隨即做了一個手勢。悠長的獸角響徹天宇,騎陣跟隨年華緩緩迎向玄龍騎。雲風白跟隨在年華身邊,他抬頭間,驀然發現太陽越來越暗淡,慘白。
風雲變幻,馬蹄如雷,千軍萬馬衝殺在古戰場上。城頭烽火,疆場狼煙,千里揚塵沙,萬里陰雲暗。年華於陣前衝殺,揚劍立馬間,斬下了一名敵方將領的頭顱。王師士氣大振。
不知道為什麼,年華覺得有些暈眩,身上有一種不對勁的感覺,彷彿有什麼東西即將一觸而斷。她強忍下不適,繼續鏖戰於疆場上。
龍斷雪在騎陣中飛馳向年華,手中的長戟映日生寒。他打算打敗年華,挫殺王師的銳氣。年華見龍斷雪襲來,握緊了聖鼉劍。她正欲勒馬迎向龍斷雪,雲風白卻已經先於她迎向龍斷雪。
「風白……」年華想阻止雲風白,他不僅沒有穿盔甲,也沒有拿兵器,如何去應戰?更重要的是,對方是龍斷雪,他的實力實在可怕,雲風白恐怕不是他的對手。
龍斷雪見雲風白迎來,冷冷一笑,長戟劃破天宇,如一條銀龍,直取雲風白的頸項。雲風白的廣袖無風自動,雙掌合於胸前,掌中赤芒暴吐。長戟頓時被捲入了掌勢中,龍斷雪想要收回長戟,但卻無法收回,長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扭曲彎折。
一陣巨大的力道通過長戟,直襲龍斷雪。龍斷雪被這股巨大的衝力震下戰馬,他手中的長戟已斷作數截。
雲風白躍下戰馬,翩然立於龍斷雪身前,「龍斷雪,你與本座未了的恩怨,不如就在這古戰場上了結了。」
在北宇幽都,龍斷雪帶領龍首門人傷了無數聖浮教眾;在發鳩峽,龍斷雪打傷緋姬,擄走雲風白,讓他成為傀儡;赤城之中,龍斷雪殺死六名星使,曝屍於廣場上。雲風白即使再豁達,也難原諒龍斷雪的作為。江湖規矩,以直報怨,以武化仇。今日,他要和龍斷雪清算所有的恩怨。
龍斷雪皺眉,「雲風白,你我的恩怨,來日江湖上再算也不遲。你不可能贏過我,不想死的話,就讓開。」
「年華在我身後,我怎麼能讓開?我怎麼能讓你去傷害我的女人?」雲風白一笑,掌心幻化出赤光,銀髮凌空飛舞。他倏然攻向龍斷雪,掌勢大開大闔,如東海波傾,如西嶽山頹。
龍斷雪藍發飛揚,出掌格擋雲風白的攻勢,他的掌心藍光暴吐,開山裂石。電光石火間,但見藍光如電,赤芒如血,兩人已經交手了十餘招。
雲風白的掌勢下,龍斷雪的金色盔甲片片碎裂,血珠飛濺。龍斷雪一掌擊中雲風白的胸口,雲風白只覺得五臟六腑幾乎破碎,唇邊蜿蜒而下一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