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六欲天(4)
入夜後,雲嶺上起了一層薄霧,灌木叢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一陣風吹過,樹葉相互拍打沙沙作響,似是受到了驚嚇一般。
寒意襲來,瑤音攏緊了衣領。
空氣中漂浮著若有似無的花香,這對於寒冬來說有些反常,在這樣的時節里,花兒早都該零落塵泥了才是。
「啊——」突然,前方傳來一聲男子慘叫。
瑤音立刻便聽出了,這正是那虯髯上仙的聲音!她急急地收住前去的態勢,從飛行的木劍上落下,躲在了一大片毛竹林里。
她本不想多管閑事,但是一不小心,她就在竹子之間的縫隙里看見了駭人聽聞的一幕——只見那青衣女子攀附在虯髯仙官身上,四周布滿了藤蔓。那些藤蔓像有了生命一般,張牙舞爪地刺進了男人的身體里,吸食男人的精血。
女子肩胛骨上的藤蘿紋身在黑夜裡散發著幽幽的碧綠光芒,映襯著她絕美艷麗的臉旁,煞是妖異。她看到了竹林后的瑤音,遂舔了一口殘留唇邊的血液,極具誘惑地對她挑眉微笑。
那微笑充滿了魅惑和殺氣,讓瑤音心頭狂跳。
瑤音的運氣非常好,第一次出門就遇到了鬼族。
妖族和鬼族是不同的。妖界之人一心向道,祈盼一日位列仙班。而鬼族之人,他們沒有實體,靠不斷的吸食他人精氣來維持自身,他們完全放棄了修道,用最簡單最原始也是最血腥的法子去獲取力量,從而得到永生。他們不相信神仙只相信自己,他們踩著別人的屍體向上爬……在天界,鬼族就是殺戮的代名詞。
那名仙官呼吸愈發微弱,只剩機械地抽搐。
因為他背對著自己,所以瑤音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她分明看見了他側面暴起的青筋,和緊握的拳頭裡,指甲已經陷入了肉里,鮮血滴下來,又很快被藤蘿所吸噬。
「大、大膽妖孽,快、快放開他!」瑤音脫口而出,但她一說完,自己就後悔了。她發現自己連個像樣的武器都沒有,手裡只有一柄用來飛行的枯樹枝。
「呵……」女子哂笑,柔聲道:「小姑娘,本宮今日心情不錯,不殺你,你且走吧。」
「我、我已是成年仙人,放眼天界可當、當不起一個小字,你在此作惡,就、就不怕遭天譴嗎?」瑤音強作鎮定,可顫抖的聲音卻出賣了她。
女子抬眉,調笑道:「成年仙人,那是幾歲?八十歲?」
「是一百二十歲。」瑤音糾正道。
「這樣啊……」女子掩嘴,便又是忍不住發出一陣銀鈴般的大笑,等她笑夠了,才緩緩道:「百年時間對本宮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你還是太嫩了。」她說著,嫌惡的將已沒了呼吸的仙官丟在一旁,又隨手掐了個火星子扔在仙官身上。他的身體便燃燒起來,瞬間化為灰燼。
在漫天紛紛揚揚的灰燼里,她邁著貓步,身姿優雅地朝瑤音走去。
很快,她來到了瑤音身前,單手撫上瑤音的面頰,一邊摩挲著她的皮膚,一邊疑惑道:「模樣倒是頂好的,不知道吃起來味道好不好?」
瑤音從出生到現在,哪裡見過這樣陣仗?她當下便被嚇住了,愣在當場不知所措。
果然,外面的世界太危險,自己就該老老實實的待清凈天里,或者去凡間貓著,就不會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了!
「碧水你真是害死我了……我化成鬼也會來找你的!離笙師傅,永別了!等我來生再來報答你的養育之恩!」瑤音內心掙扎數次之後,身體也不再顫抖,她認命地閉上了眼,靜靜等待死亡的到來。
女子微微一笑,道:「小姑娘,本宮今日已經吃飽了,不會吃了你的。所以,你的表情不必這樣視死如歸。」
「當真?」瑤音緩緩睜開眼睛,卻見女子面色突然一變,她突然張開了滿身藤蘿,將瑤音裹成了一顆巨大的綠果子,就在瑤音以為她改變主意的時候,空氣里突然傳來一陣濃郁的花香,是她從來沒有聞過的花香。馥郁芬芳,濃烈到讓人想吐。
「沒想到她也來了……」女子說著,又用藤蘿捂住了瑤音的嘴。
「嗚嗚嗚——」瑤音滿眼驚懼,拚命地掙紮起來,女子便接連道:「本宮說了不殺你,就不會殺你,若你還想活命,就不要發出聲音來,否則,別怪姐姐我保不住你。」女子的聲音重又變得嘶啞,瑤音這才不置可否的點頭。
她這下才明白,鬼妖這樣做不是想殺自己,而是想要救自己。瑤音不得已,只能閉緊了嘴巴,強迫自己去相信她。但是內心同時也在暗暗流淚,哀嘆自己的性命掌握在別人手裡的感覺可真是不太好……
隨著空氣里的花香愈漸濃郁,黑暗中,一個身著大紅色衣裙的女子越走越近,她的身上披了件黑色的斗篷,手裡提著一盞燈籠,在她身後所經之處,一路開遍了火焰般的曼珠沙華。
曼珠沙華赤紅妖冶,十分炫目。
待她經過虯髯仙官的屍骸的時候,四周響起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同時傳來女子嬌俏地聲音:「十宴姐姐,你莫不是餓昏頭了,連這等下賤貨色也要?」
被稱作十宴的女子笑得一臉坦然,冷哼道:「本宮做事還輪不到你來評頭論足,你還是回到主上身邊,乖乖當你的花骨朵兒罷。」
「呵……」紅衣女子發出一聲冷笑,同時,一陣寒風吹過,巨大的帽子被風吹下,落在了肩上,露出她那張冷若冰霜的面龐。
又是一個大美人!瑤音心中的震驚無以復加,只覺得這世上所有花兒的美麗和嬌艷加起來都及不上她容顏之一二。
只見她寒著一張臉,冷笑道:「我知你瞧不起我,怨我迷惑主上,可是,大家各憑本事吃飯。你能坐上鬼君的位置,是你法術了得。我容顏無雙,想要成為他的妻子,也不是痴人說夢,不是么?」
「呵……這夜明宮上上下下就屬你最痴,」十宴大笑,道:「你隨了主子這麼多年,他都未曾有立你為妃的打算,如果我是你,哪裡還有臉面繼續糾纏下去?」
紅衣女子聞言,突然開始笑了起來,她笑得花枝亂顫,身後的曼珠沙華也開得愈發紅艷,愈發燦爛。
等笑夠了,女子突然面色一沉,惡狠狠道:「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他的正妃,得到那具金身。屆時,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日日夜夜跪在我的腳邊,做一個洗腳侍婢!」
「本宮隨時恭候大駕,不過……」十宴面色一變,抬手便一記掌風劈了過去,只聽「啪」地一聲脆響,紅衣女子的臉上便應聲多出了一個五指印。
「不過本宮現在還是鬼君,你見了本宮需得恭恭敬敬低頭行禮!這是規矩,壞不得。」十宴笑靨如畫,不無驕傲道:「這只是給你一個小小的教訓,讓你長長記性,下次,可不要忘了雙膝跪地行大禮。」
「你!」女子咬牙切齒地捂著臉,眼眶裡有眼淚在打轉,她吸了吸鼻子,最終長舒了一口氣,跪下身子,恨恨道:「鬼君大人,主上還在前邊等我,漓落先行告退了。」
「不送。」十宴不知從哪裡掏出來一個指甲銼,頭也不抬地磨著指甲。
紅衣女子站起身,又忍不住道:「來日方長,我們走著瞧罷。」
「呵,本宮跟你瞧了千百年了,還怕繼續瞧?」十宴一臉嘲弄。
「……」漓落被氣的說不出話來,一拂袖便轉身離開了。
「哎,看到花漓落生氣了,本宮的心情便愈發的好了呀,連人都變年輕了似的。」十宴說著,從兜里掏出面做工精巧的小鏡子,對著鏡子捋了捋耳畔垂落的長發,徑自沉醉道:「千年美貌如一日,說的就是本宮呀。」
瑤音在她身後,恰好能看見她鏡中的模樣,只見鏡中的女鬼渾身纏繞著鬼氣,手指纖纖細長,指甲幽黑而尖利,活脫脫地幽冥鬼爪,讓人不寒而慄。
這應當就是鬼妖中,法力最為高深的修羅王了……
瑤音嚇得再次全身發抖,十宴聽到動靜,才想起被自己困在了藤蘿中的小仙子。
「你很怕我么?」十宴將瑤音放下來,笑道:「還是,覺得我鏡中的模樣很可怕?」
「你、你是鬼君十宴!」瑤音只覺自己運氣真是好到爆,第一次出遠門就遇到鬼族,還是鬼族之王!可她剛剛似乎聽見十宴稱另一人為主上,還有鬼族的位份在鬼君之上?這可真是新聞,從未聽人說起過。
「本宮法名十宴,也確實是鬼族之君。」她說著,挑起瑤音的下巴,笑道:「你還沒回答我,我鏡中的模樣,究竟是好看,還是不好看?」
「好、好看……」瑤音結巴道。
「好看?那你怎麼還這樣害怕?」十宴眼中充滿了困惑。
「真的……別有風姿。」瑤音欲哭無淚。她雖然很怕她,但是卻沒有說謊。鏡中化作修羅王的十宴,非但沒有變得醜陋,反而更添風姿,讓人刻骨難忘。
十宴笑的花枝亂顫,又照了照鏡子,可就在這時,她的笑容卻凝固在了臉上,雙眸里寫滿了驚訝。
瑤音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便見鏡中與十宴並排站著一個女子。那人紅衣金冠,表情豪放不羈,給人的感覺孤傲大氣又桀驁。她的五官精緻完美,美艷程度放眼三界,無人可及。
「她是誰?」瑤音好奇,說著,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她說話時,鏡中那人也張開了嘴,她蹙眉,鏡中人也在蹙眉,最後瑤音乾笑起來,卻發現鏡中人也在乾笑。同樣的動作,同樣的表情,鏡里鏡外卻判若兩人。二人五官截然不同,氣場也不一樣。
和鏡中人一比,堪稱絕美的瑤音和十宴立刻便失了顏色。
「這裡除了我就只有你,你說她是誰?」十宴皺眉,道:「這面水鏡,可以看到人的前世。」
「不可能是我,我是無根的仙果。」
「那你怎麼解釋這面鏡子?」十宴沉思道。
「……」瑤音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但是看著鏡中人火紅的大氅,她突然想起了夢魘中的自己——那個喜歡穿紅衣大氅,猶如一匹脫韁的野馬的神女。
這是她第一次身體力行的知道,原來梧桐樹上結的果子還會有前世。以前她同師傅離笙仙人提起過自己的夢境,離笙總是溫柔敲她的頭,說:「梧桐樹是沒有根的,你只是九天十地四海八荒內的仙氣結出的仙果,不必歷劫便生來仙胎,這是你的福緣。」
「等等,我似乎在哪裡見過你……」就在瑤音思考著自己的前世時,十宴突然盯著鏡中的瑤音若有所思。
「我想起來在哪見過你了!」沒過多久,便見十宴的眼裡寫滿了興奮,大笑道:「漓落啊漓落,以後怕是沒有你的舒坦日子了!」
十宴說著,掐了個法訣,便將瑤音的身形容貌變成了鏡中人的模樣,然後一把提起瑤音,帶著她向雲嶺深處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