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五百年後。
瑤音挺著大肚子坐在搖椅上曬太陽,昊月坐在一旁為她剔石榴籽。
阿紫在一旁教兩個弟弟寫自己的名字。風白容則手忙腳亂的在屋裡給小孫女換尿布。
正可謂是子孫滿堂,承歡膝下,一大家子和樂融融。
……
而這樣的場景,只在瑤音夢裡出現過。
昊月從未歸來,阿紫仍舊昏迷。
這五百年裡,她絕大多數的時間都呆在十九層獄,陪不會動的帝瑤說話,做的最多的便是教她寫自己的名字。
阿紫,阿紫。一遍又一遍。
這些年她也遊山玩水,去了不少地方。其中多有年少時,她曾經答應要帶他去而最終都沒有去成的地方。她努力想要記起他們之間的一切,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能想起的越來越少。這時,她想到了夜九提過的水鏡。
瑤音念之所及,便飛身而起,從十九層獄底轉瞬來到了離恨天的最高處,碧海滄淵的發源地,無極池。
飛流而下的瀑布便是水鏡的幕,這是她第一次來這裡。從前不來是因不敢回憶過往,不想提醒自己,這些曾經美好的人事,已經不復存在。
而五百年過去,她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她孑然一身,只剩下回憶。
瑤音一念起,水鏡中便浮現出曾經的種種。瑤音越看心越涼,水鏡倒映出的場景都是自己在凌虐昊月,而昊月哪怕再生氣再委屈,也不曾紅過臉。
「從前我這般對你,你都甘之如殆?」
畫面一轉,瑤音看見水鏡中的自己在碧海邊哭成了淚人。她清楚的記得,那次哭是因為慕君扔了她費盡心力所做的戒指。
那是她唯一一次在昊月面前哭。
畫面還在繼續,卻是瑤音不曾知曉的一段。
昊月提劍去找慕君拚命,讓他接受瓊華。慕君頭也不抬,隨手便收走了昊月全部的神力,對他笑道:「一月內,若你將戒指找回來,我便答應與你。」慕君本就是有意為難,昊月卻當了真,獨自一人在偌大的碧海里泡了半個月,結果當然一無所獲。
看到這裡,瑤音心中一緊,只覺心就如針扎一般,疼得她喘不過氣來。羽族本就怕水,昊月沒有神力在水裡泡了那麼許久,該是受了多大的罪?
水鏡中,昊月來到火神宮,七日未眠,造了一枚一模一樣的戒指,遞給慕君。
慕君只是拍了拍他的頭,對他笑道:「好孩子,乾的不錯。」說完,將神力還給他,把戒指又扔出了窗。
昊月立刻撿回來,毫不猶豫注入了自己全部的力量,造了同瑤音一模一樣的大魔法。當著慕君的面燃放。
慕君神色淡然,並不當回事,可還是收下了戒指。
昊月則滿心歡喜,期待慕君去跟瓊華道歉,可一回去便病倒了。哪知第二日,便傳來慕君羽化的噩耗,瓊華一哭二鬧三上吊,對著昊月又掐又打,撕破了不少皮肉,可昊月只是淡淡的笑著,聽憑打罵。
瑤音看不下去了,掩面跌坐岸邊,淚水傾盆而下。
思念如潮,撲面而來。
她本以為只要再看看他的臉,便能心滿意足。可當她看到少年時的一幕又一幕,突然覺得,如果他還在自己身邊那該有多好?她一定不會再欺負他,會好好待他。
瑤音不知自己哭了多久,日頭東升西落,直到一天,心中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響聲,那是紫徽壇掉在地上碎裂的聲音。
瑤音心中一凜,想起五百年前同夜九定下的約定,便擦了擦眼淚,閃身來到晨輝殿。
晨輝殿里,散落了滿地的珍珠,那是天露所化的結晶。除了夜九放下的雙手,他的坐姿同五百年前一樣,正直筆挺,莊重肅穆。
「好久不見。」瑤音微微一笑,見他又蓄了一頭銀色髮絲,只覺十分驚異,「有頭髮了到底俊逸了不少,乍一看,我還以為是昊月呢。」
夜九嘆了一口氣,「我時常看見你,在紫徽壇里。」
「哦?」
「你時常哭醒,在夢裡。」夜九鐵青著臉,不帶感情。
瑤音心頭一顫,「是么?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累了。」夜九話鋒一轉,「我不想再看到你那些回憶。」
「才五百年就累了?昊月可在這裡待了一萬年!」瑤音緊握雙拳,她現在終於能體會昊月的心情,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那分微茫的期冀,期冀他涅槃重生。
「你費盡心力,只當了五百年帝君,甘心么?」瑤音走到他身側,取下頭上的『慕君心』,花瓣化作紫霄劍,抵在夜九脖頸,「說遺言吧。」
「我叫你來,並不是赴死,」夜九推開紫霄,滿目疲憊,「你說的對,過去那些人和事不論好壞,都會比後人多關心些。這些年,我在紫徽壇中看了無數人的眼淚,一開始並不當一回事,可幾百年過去,尤其是最近,總會有意無意搜尋屬於你的那顆,和你一同看看過去的人事。你已經把我逼瘋了。」
「所以,我便送你去見昊月罷,屆時,你就不痛苦了。」
瑤音再次舉起劍,夜九閉上眼,任憑處置的模樣。可劍卻遲遲沒有落下。
夜九正眼,見瑤音一臉無奈的立在一旁,怔怔發獃。
「這個世上,能跟我一起回憶的人,只剩下你了,我下不去手。」
「哎……是我欠你的。」夜九一聲長嘆,道:「我此番找你,是要帶你去見昊月。」
瑤音一驚,定定看著他,「你說誰?」
「昊月。」夜九一臉正經,並不像玩笑。
「快帶我去!」瑤音一把拉起他,而他卻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你的腿……」
夜九攤手,淡然一笑,「已經廢了。」
「我背你!」瑤音將他背在肩上,火速飛了出去,半晌才一臉楞楞,「我們去哪?」
「你剛剛從哪裡來,我們便到哪裡去。」
「水鏡?」
夜九點點頭。聞言,瑤音便有些失落,她這才知道,他所說的見昊月,是去見水鏡中的昊月。
二人落在水鏡前,夜九指揮瑤音飛到瀑布里。瑤音斷然拒絕,可拗不過再三要求的夜九。於是她輕嘆了一聲,念在他鞠躬盡瘁為三界灑了五百年熱血的份上,權當帶他洗個澡吧。
眼見水幕近在眼前,瑤音心一橫,鑽了進去。
想象中的泉水沒有濺在身上,瑤音睜開眼,便見到了日思夜想的昊月。可現在的他同從前不一樣,這時的他面帶稚氣,渾身散發著青澀,一看就是未成年。瑤音伸手去摸,卻發現五指穿過了昊月的身體,她又來回試了幾次,才知道,自己碰不到他。
「這是……」
「過去。」
「我們回到了過去?」瑤音頹然拔高了音調。
「我們只是身臨其境感受過去,我們只是旁觀者。」
「……原來是這樣,」瑤音神色一暗,可一看到眼前真實的月月,心情還是好了不少,「能這麼看他,真好。」
「這就滿足了?」夜九在一旁冷眼旁觀。
「不然呢?」
「你難道不想牽他抱他摸他?」
瑤音臉一紅,不明其意。
「聽不明白?都當媽了還裝什麼黃花閨女。」夜九翻了個白眼,瑤音剛想發作,便見他從懷裡摸出一顆藍色的珠子。
「這是?」
「帝宴的另一顆舍利。當年我尋了萬年也尋不得,近日卻在旁人的記憶里發現了它。帝宴本是雌雄同體,獨自撫育了你,這十方天界全都靠著他的神力,你吃了它,便能觸到曾經,回到過去,改變歷史。」
瑤音聞言,毫不猶豫吞下肚去。
夜九扶額,一臉無奈,「這麼相信我?」
瑤音呵呵一笑,「反正我死了,你要陪葬。」
「……」
瑤音的身體慢慢變得充實,伏在桌上小憩的昊月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抬起頭,一臉驚嚇,「師、師姐,你怎麼就起來了,我馬上去做飯!」
四目相對,瑤音淚水奪眶而出。
下一刻,她便拽著夜九離開了水鏡。
瑤音站在岸邊,大口喘氣,夜九遞給她一方手帕,「別激動,以後見面的日子還很多。」
「……」瑤音胸口起伏不定,擦乾了眼淚,神色有些不自然。
「怎麼了?你不想回去?」
瑤音搖頭,「我只是害怕,害怕昊月再經歷那一切。」
「你想怎麼做都可以,聽憑自己的心。」
「你呢?可有想要改變的事?」
「沒有。我從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任何決定。」
「……」
「但是我要跟你一起走。」夜九莞爾一笑,「這樣,我便算是腳踏華蓮穿越而來,同他們有了公平競爭的機會。」
瑤音聞言沉默,思索了半晌,似乎有了決定。
「你等等,我去去就來。」瑤音一閃身,憑空消失。待她再次出現時,懷中多了一個嬰孩,「我要帶帝瑤一起走。」
「隨你,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要從何改變?」
「秘密。」瑤音微笑,懷抱帝瑤,背起夜九,鑽進了水幕。
三人穩穩落在天門下,只見四周白雲朵朵,霧海迷茫。
「這是……」
「還有半個時辰,瓊華就要出現了。」
「……你想幹嘛?」
「阻止瓊華救他。」
「……」夜九倒吸一口涼氣,「慕君還是昊月,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瑤音神色淡然,點了點頭。
她曾不止一次的問自己,戒指和眉心玉,究竟選哪個?當初她不知道手中的戒指其實並非自己親手所制的那枚,於是它們的背後代表了不同的人,而現在,它們都只代表了昊月。選擇題沒有了其他選項,還需要做抉擇么?
花君宴的愛是因為自己為他流了一百年的淚,是索取。而昊月不同,他的愛是陪伴,是付出,他會為了她付出自己的全部。
可是愛著瓊華的昊月,過得實在太辛苦了。
就在這時,雲海中出現了一個小女孩,一襲青衣,正是孩童時期的瓊華。
「我一個都不要。」瑤音笑了笑,淡淡道:「我要他們全都忘記瓊華這個人的存在,我要我,從不曾來過。」
下一刻,在夜九的震驚中,瑤音一掌,親手殺死了兒時的自己。
……
……
瑤音回到一萬五千年前,統共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親手殺死了兒時的自己,瓊華帝姬。
一掌下去,時空扭曲,夜九,瑤音以及帝瑤被捲入了虛空幻境,巨大的撞擊力讓三人瞬間失去了意識。待瑤音再次醒來,身邊已然沒有了夜九與帝瑤,手中只剩下帝瑤的襁褓,以及夜九的一縷銀髮。
帝宴驚聞女兒死訊,悲慟不已,三十三重天一夕之間失了靈氣。天地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河水不再流淌,青山不再翠綠,天空不再蔚藍,一切都被覆上了一層灰,火光四起,遍地流炎。
於是,瑤音做了第二件事。
她將體內自另一時空帶來的兩枚帝宴的舍利化作山川湖波,又用自己全部的神力重塑了九天十地,三十三重天依她而死,又依她重生。
瑤音因失了神力,只能化作一介凡人。神君帝宴尋著她的氣澤找到她,瑤音事無巨細,如實相告。帝宴悲喜交加之下,竟對天下世事再無興趣,於是他斂了周身神力,同瑤音一起隱居,過上了閑雲野鶴的日子。
父女二人樂得清閑,在三途河邊開了一家茶樓,為來來往往的魂靈送別。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曾問過父君,夜九和帝瑤還存不存在?
帝宴摸了摸鬍子,笑而不語。
瑤音日夜糾結於此,帝宴無法,只得道:「夜九還在,只不過他不會記得你。改變歷史的是你,他們已經被你改變。帝瑤……已經不在了。不過,我還有這個,」帝宴掏出同歡果,塞到瑤音懷裡,「帝瑤,分分鐘就出來了,孩子加油!」說完,他掐了個小術法將她送到了鳳凰族。
瑤音無語,但心情卻十分好。這是她從未見過的玉凰山,如今的它是另一番模樣。端的正是老一輩神君口中經常念叨的,一派繁榮的蓬萊仙境,鳳凰族現如今正如日中天。
鳳族族長風白容娶了青嵐公主,可不知為何,帝宴羽化后,鳳族並未跟著殉葬,於是,他接回了紫宸母子。可礙於族人的面子,他只封了青衫側妃之位,青衫並未覺得不妥,可青嵐卻並不這麼認為,生性要強的她將紫宸母子視為眼中釘,幾個回合下來青衫已然被折磨得沒了人形。
風白容很愛青衫,可他也愛江山。為了鳳族他不可以處置青嵐,江山美人,他只能有負美人,於是只能委屈青衫。青衫不怕受苦,她只是寒了心。丈夫的宏圖大志,自己卻成了絆腳石,這是她心中最難過之處。於是她留書一封,消失了。同一時間,紫宸肩上多了一隻散發熒光的蝴蝶。
而青衫的信並不是寫給風白容的,而是寫給青嵐的。她希望青嵐能將紫宸視為己出,她不再跟她爭,她的丈夫和兒子全都給她了。
青嵐心高氣傲,將這一份好心當做了挑釁,對紫宸變本加厲的不好。
「求母后讓兒臣見母妃。」
「求母后讓兒臣見母妃。」
……
這日,紫宸又在皇後殿外跪了一整日,額上因磕頭而磨破了皮,血花映在額上,說不出的凄涼。
瑤音恰巧見到了這一幕。屋裡的人見怪不怪,過往的人就當看不見他,瑤音卻已然心痛到了骨子裡。她躲在柱子後面,咬牙切齒:「這是我的男人,只能被我欺負,不對,就算是我也不能!」瑤音掐指一算,才發現青衫已經不在人世。她早已被青嵐折磨到油盡燈枯,離開鳳族的庇護根本活不了。紫宸若是知曉青衫已死,想必也是滅頂之痛。
瑤音靈機一閃,放倒了疾步而來的醫官,搶了他的衣飾,扮作了他的模樣,隨後從容的走上前,對紫宸嫣然一笑,高深莫測道:「太子殿下如若眼光放長遠就不該計較鳳族之事,求人不如求己,想見母妃就到那離恨天上去,做萬萬人之上的三界第一人。到那時,三界皆在你手,還怕治不住小小妖后?」
「謝先生提點,可是紫宸已被禁足,連這皇宮的出不去,又如何想離恨天?」紫宸看著瑤音,不知為何只覺面上一紅,說著說著,竟生出了兩朵紅暈。
瑤音險些幸福的要暈過去,卻還是定住了神魂,道:「這有何難,我且去勸上一勸。」說完,瑤音飛也是的溜進屋,她害怕自己多做停留就會禽獸的對幼年他伸出魔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然後,瑤音做了第三件事。
她將同歡果給了青嵐,並告訴她:「想要后位穩固,必須有自己的孩子,至於紫宸……將他框去跳虛妄山最好,必定再回不來了。」青嵐對這一提議十分滿意,當下便流放紫宸。紫宸也毫不猶豫便跳下了虛妄山,風白容趕不及相救,眼睜睜看著兒子消失,短短几天便前後失去了兩位至親,風白容心中悲痛欲絕,一年又一年眼巴巴地等著紫宸涅槃而出。
五百年過去,紫宸仍未涅槃,鳳族已經宣布了他的死訊。風白容生無可戀,辭去了族長之位。此時青嵐竟傳出有孕,於是腹中胎兒無論男女順承了族長之位,青嵐垂簾聽政。
另一廂的離恨天上,空青太一代理了天君之位,設立了三方帝位。帝宴的得意弟子慕君出任青帝之位,白帝則是名不見經傳的雪卿,元帝之位空懸,由坐下十二天的族人推選出十二位主神,最終只有一人能得元帝之位。
帝宴很好奇『雪卿』此人的來歷,幾次三番邀瑤音上界去探個究竟,可瑤音並不放在心裡,成日里坐在院子里對著虛妄山發獃。
又五百年過去,虛妄山火光衝天,遮天蔽日的羽翼晃瞎了鳳族所有人,瑤音這才舒緩眉頭,開始尋思如何同官人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