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萬物生（下）

  聶雍和濛仍然在飛行，日子過得……比地表爬行生物隴三翡小隊還不如。濛一直沒有找到探測第四維裂隙的方法，在飛行的過程中損失了不少材料，導致她的體型整個小了一圈，看起來越發嬌小玲瓏，惹人憐愛。


  他們無法像隴三翡一樣在陸地生存。


  他們探索的地方是一片河流與沼澤交匯，到處都是急流、巨木、四維裂口極多，而物種也非常豐富的區域。聶雍猜他們大概闖入了灰星的亞馬遜叢林，還是高山版的亞馬遜——否則哪裡來那麼多巨大的瀑布？氣溫忽高忽低，冷的時候在零度以下，熱的時候在四十度以上。


  在這麼複雜的地形里，危機四伏，聶雍渣渣毫無傲嬌的餘地，只能爬在濛的背上，緊抓著救世主不放。如果說隴三翡小隊里站中間的烏托藍先生還能和突然出現的叢林巨獸過那麼三兩招，爭取到前後兩人救援的時間，那麼只能被一擊秒殺的聶雍完全不可能在叢林里掙扎，濛為了照顧這個「嬌弱」的人類，只能貼著地面緩慢飛行。


  現實深深打擊了聶雍，讓他在濛的背上萎靡了好幾天。


  然而十五天之後，他們飛出了那片「灰星亞馬遜」，在穿出河流上空的一瞬間，聶雍和濛都同時低聲驚呼了起來。


  河流的外圍，是一片漫無邊際的……灰黑色的高大的金屬「森林」和「蟻穴」。


  那是一些尖銳的、高聳入雲的建築，大多數的高度都超過了濛飛行的高度。一層濃厚的灰黑色霧氣在建築物之間飄蕩，看不清這些「尖塔」或者「高樓」接近地面的部分是什麼。每一個建築的頂端都有長長的尖刺，有的建築頂上多達七八根，那些尖刺熾紅髮亮，猙獰可怖。


  「這是什麼鬼？」聶雍失聲問。


  濛帶著聶雍慢慢的靠近邊緣的第一個尖塔，這不是最高的一個，也不算最矮。在緩慢靠近的過程中，聶雍感覺到一股寒氣……好像正在靠近一座冰山，濛的探測紅光打在「尖塔」上，無法解析它是什麼東西。


  那是一種光滑、寒冷呈現灰黑色或暗灰色的金屬物，上面有一些奇怪的花紋。尖塔由一個個不規則的「房間」構成，濛的探測光能探測出這些「房間」內沒有任何東西。


  一個一個，像蜂巢一樣的空房間堆疊成了黑色巨塔，這些高矮不一的巨塔數量極多，形狀類似，但也不完全相同，有些尖塔的表面畫上了更多的花紋，有些則完全光滑，有些尖塔中間夾雜著有層層疊疊的平板，平板上積累著一些灰燼。


  「這裡面……沒有任何生物。」濛說，「這是一座死城。」


  「這裡被廢棄了嗎？」聶雍問。


  「是的。」濛飛行在冰冷的建築群之間，她的羽翼結了一層薄霜，突然問，「你冷嗎？」


  早就被凍得瑟瑟發抖的聶雍愣了一下，大腦一時死機，他沒想到濛能開口問他冷不冷——那已經超脫了「機器人」的範疇，具有智慧才具有同情心，成為生命才能感知冷暖，也許「濛」並不像他和她自己所想的那樣，是一個還沒有找到自我的智腦機甲。


  「不冷。」聶雍頓了一頓回答，只覺得老臉一陣發燙，一貫什麼都敢說的老男人居然為死要面子感到羞恥。


  濛似乎是相信了，她正在接近「死城」的中心，飛行並沒有驚動下面的灰色濃霧，但隱約可以看見，濃霧下面有更多、更矮、更密集的建築群。


  這曾是一個巨大的城市，裡面居住的不明生物數量眾多，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裡成了一座死城。


  這不是巨獸叢林，這是一個擁有科技和文明的遺址，作為人類最高科技產物的濛還不能理解這些建築的理念和用途，曾經的灰星原住民到底創造了怎樣的文明——又為什麼廢棄了呢？

  聶雍被陰寒冰冷的死城凍得臉色慘白，他隱隱約約的覺得——灰星之所以通過戰龍公園的姆姆人想要進入地球，很可能和灰星的歷史有關。


  這裡一定發生了什麼很可怕的、被徹底隱瞞了的真相。


  「沒有叢林獸進入這個地方。」濛說，「也許下面的灰霧有異常，這些紅色尖刺看起來驚人，但沒有攻擊我們。」


  「不不不，我覺得它們也是武器。」聶雍說，「它們看起來像防備來自天空的敵人，不是像我們這麼點大的，是比我們體型大很多的敵人。」他看到這些長矛似的紅刺，總覺得似曾相識。


  「敵人？」濛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在灰星這麼多天，他們還沒有遇到過比一隻貓更大的飛行獸，顯然濛無法計算出這種紅刺防備的是什麼敵人。


  恰好是她抬頭的一瞬間，聶雍也跟著她仰頭看了一眼。


  這片死城的天空是灰黑色的，和底下的灰色濃霧一樣，空氣中充滿了粉塵，和叢林里的清新空氣完全不同。正當濛抬頭看的那一瞬間，灰色的天空中裂開一條霓虹般五光十色的縫隙，隨即合上。然而沒過多久，在濃厚的黑雲中，另有兩個地方裂開帶有光暈的巨大裂隙，很快合攏。


  那就像一些巨大的眼睛，藏匿在天空的濃霧中，不知為何窺視著底下的這片死城。


  「那是……什麼東西？」聶雍喃喃的說。


  濛凝視著天空，她縱身而起，落在最高的一根紅刺的尖角上，雙眼散發出紅色探測波。


  自下而上望去，一片灰暗陰沉的光線中，她就像末世悲歌里的最後一抹曙光。


  聶雍的初戀之心又跳了跳，暗自提醒自己：她不是人、她不是人、她不是人。


  天空的濃雲中驟然打開一道比之前的彩光大得多的裂縫，裂縫裡有個巨大的影子蠕動了一下，裂縫隨即合攏。


  「生物反應。」濛說，「這片死城上空應該有四維裂隙，黑雲中出現的是生物，巨大無比的……」她剛要說到「生物」，突然間黑雲中再次出現一道裂隙，一個巨大無比的東西從裂隙中掛了下來，直接掉到了死城上。聶雍嚇了一大跳，卻見那東西砸在尖銳的紅刺上，瞬間四分五裂，它的碎片沿著「尖塔」光滑的表面慢慢滑落，沉入了底部的灰色濃霧中。


  從頭到尾，掉下來的那團東西就沒有動彈過。


  「小萌，你看到那是什麼了嗎？」聶雍大叫起來，「那是個人！那是個人！」


  「我看到了。」濛說，「那是一個人形的水泡。」


  「天上」掉下來的龐然大物是一個半透明的、果凍質地的外觀很像人類的生物，那生物似乎沒有眼睛，也不會動彈，掉落下來的過程中被紅刺穿透撕裂，化為十幾塊「果凍糊糊」，順著尖塔流向塔底。


  雖然說它的外觀像人類，有頭部和四肢，但它的體積比人類大多了，目測這東西也有三層樓那麼高，並且它沒有五官或頭髮，只有個大體的輪廓像人。


  這些高聳入雲的尖塔和紅色尖刺看起來的確有用，但防禦的不是會飛的猛獸，卻是一種沉重無比，既不會動彈也不會尖叫的果凍怪，實在是奇怪極了。就在這時，濛的探測光波突然反饋出了信號——在這個星球上，它終於掃描出了它認識的唯一物種。


  「水母。」濛說，「根據這個人形生物的結構和成分，這應該是一種和地球上的水母相類似的生物。」聶雍恍然——的確，就這種果凍的質感和一戳就四分五裂的樣子，和撈出水的水母的確有幾分相像，可是灰星上的水母為什麼會長得像人類？真奇怪。


  「像人的水母。」濛低聲說，「巨大的人形水母……聶雍。」


  她很少叫聶雍的名字，聶雍渾身一激靈，「怎麼？」


  「地球上也有人形的水母。」濛說，「星障人大多數都呈現人形。」


  一說到星障人，聶雍心裡沸騰的那些小粉紅瞬間就消失了，他想到不知道身在何處，正在忍受星障人細胞侵蝕的影子，又想到他好像是「拜慈?揭蘭費羅」——人形水母不就是被影子搞出來的嗎？沒想到地球上有這種異類，灰星上居然也有。


  「那個……果凍掉下去以後，還活著嗎？」他想到星障人驚人的繁殖力和傳染性，不寒而慄，如果這個巨大果凍人掉下去碎成一百片，一會從灰霧裡站起來一百個果凍人，那也是恐怖的要命。


  「它在掉下來的時候就已死去。」濛回答，「真正的生命體在上面，這些尖塔可能只是預防城市被巨大的果凍人屍體砸毀，所以修建長刺，讓它們分散掉落。」她從最高的紅刺上飛回來，「這個地方難以預測，叢林獸都不願進入這裡，我們儘快離開。」


  「轟」的一聲巨響，整個死城上空成千上萬直至天空的赤紅長刺驟然發亮，千百條電光在長刺尖端閃耀，隨即向天空發出了數以萬計的電流暴擊。一瞬間只見雲下與死城之間充斥著閃電光波，宛如煙花盛放，銀龍狂舞，同時電流聲噼里啪啦，雷聲和爆破聲震耳欲聾，簡直像突然爆發了一場地面對天空的戰爭。


  身在其中的聶雍和濛差點被電流燒成焦炭，危急時刻濛變化出巨大的隔離膜將聶雍封閉在內。聶雍看著身材越發嬌小的濛撐著巨大的隔離膜，身前面對著驚人的天地之戰，實在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頭，她這麼小，她不是人，但……那又如何呢？他的手臂一勾，將她整個人擁入懷中，鼻中嗅到屬於人類女孩的溫暖又微甜的氣息，她不是人，但那又如何呢？


  濛被他猛然一抱，茫然回過頭來，「怎麼？」


  「沒什麼。」聶雍說，「我怕死。」


  濛茫然了一會兒，大概她的智腦里並沒有處理類似情況的數據，死機了一會兒，她回答，「電流傷害不大，你不會死，我不會讓你受傷。」


  「我知道。」聶雍說，「但是在這種時候，我不想讓你一個人站在那裡。」他勾起嘴角，自嘲的說著情話，「用人類的語言來說，就是『天崩地裂的時候，我想緊緊的抱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