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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畫、妖水

  菡萏玉宮映秋薄,暮閡。雲邊一抹天蕭瑟,都是淪落。


  無邊涼夜照西閣,螢火。金屋嬌影蒙塵盡,可記春妁?

  青池懸鏡雲煙處,憶多。窗邊珠淚粘花榭,又是天明。


  ——————春妁詞譜


  天終於還是暗了下來。濃重的雲皚里,糾纏著沉悶的風嘯,轟隆作響。雨季是要來了吧——汪筱沁抬頭看了下,秋冬之雨季,不是好兆呢。


  自作多想了一會,才趕忙收拾了自己洗的衣服,進了內宮。慢慢的拾掇著為數不多的衣物,幾件堇色精緻的衣服呈現在眼前。她愣了會,都這麼晚了,寒瑟去找江落鴻還沒回來呢。那時如孩童一般清澈透亮的眼眸,時而沉澱出濃重的墨色,每每總讓她不禁一陣悸然。


  正想著間,一陣嘈雜慌亂聲突然響了起來。汪筱沁走出去一看,還沒來得及察覺究竟是怎麼回事的時候,那始終緊閉的青紅色宮殿大門,突然被人大力的推了開來。而後,在一陣震耳欲聾的傳喚聲中,她不知所措的看著面前無數的刀光劍影,以及面前華蓋朝雲,錦繡團簇的人群,一時間愣住了。


  「聖上駕到!」依舊是尖細而凌厲的呼喊,一聲比一聲高昂的宣揚著位居頂峰者的榮耀,身著明黃色的禁衛軍,簇擁著那萬世景仰的主,筆直而整齊的步伐,彷彿他們堅定的信仰。冷氣森森的刀光,漸漸將汪筱沁圍了起來。


  「大膽賤婢!見了聖上竟然不跪拜!給我拿下!」盛氣凌人的狂傲聲音,彷彿一陣旋風,將在旋渦之中的瘦弱女子,刮的幾乎站不住腳。在眾人推搡之下,汪筱沁驚呆之餘就已經被推倒在了地上。猛然著地的疼痛,讓她冷不住嘶了一聲。而剛睜得眼,就看見面前那灼目的明黃身影。


  汪筱沁沒有掙扎,抑沒有反抗,只是默默地看著這群人。她黝黑的眸,看到一臉嬌寵的安洛,得意的挺著更加明顯的肚子,嫵媚可人的依在他的身上。而他,如她一般,始終不發一言。


  「陛下,這賤婢膽子也忒大了點。明明是讓人把她打入冷宮,她竟然敢偷偷賄賂下人,指示奴才將她送到月宮來。陛下,這可是您的禁地啊!您寬宏大量不生氣,奴婢卻是心裡難受的緊啊!」安洛委屈的擰了眉頭,一雙黑青色的眸,熒熒可可,柔弱萬分。旁邊的人,也不少跟著附和著。


  寒瑟沒有說話,淡淡的挑了一下眉,笑著說:「梓童想要如何處置她呢。」汪筱沁挑眉看著這個傾倒三千眾生的美麗女子,她溫柔若水一般,輕吐蘭舌說:「傾賜死罪。」簡單而婉約的四個字,渾然沒有一絲血腥而狠辣的滋味,彷彿那話,根本不是她說的一般。


  汪筱沁靜靜地被人按著跪在那裡,抬頭看著他們。眸里波瀾不驚,視若罔聞一般。她早知道,這本來就是一場該結束的戲。只是,真正到來的時候,卻是這麼快。她忍不住有些留戀,她回過頭去,透過層層的人影,深深的看了一眼遠處的池塘。滿池殘荷,凋零若伊人眼角乾涸的紅妝,甙然一片。


  「寒瑟」也同樣看著面前跪著的女子,雖然是跪著,身子依舊是不堪一握的脆弱,可是卻是那麼的直。彷彿那遠處的荷竿,錚錚如男子一般的倔強。江落鴻在心裡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那女子的眼神,讓他有種沒法繼續演下去的感覺。於是,他象逃避一樣趕忙回頭問道:「少傅意思呢?」


  「忻菱泱身為一國之母,先害義姐謀后位;后欺後宮生殺大權,隻手遮天,以毒計害安洛娘娘母子性命;詭計多端,欺上瞞下,侵犯聖上之禁地;更甚為一己榮華,聯其義父八王爺,謀權造反,策劃兵變!此乃天下蒼生之害!天下之禍水!不除既為侮辱我朝聖跡!」鏗鏘字句,宛如一聲聲玉弦,輕緩溫柔,急促之間偶爾流露的霸氣,讓任何人都無法忽視的氣勢。鮮明的殺氣,是一把藏鋒不露的劍,一露鋒芒,便是叱詫的風雲!

  話剛落,一道驚雷陡然炸響在眾人的頭頂。烏雲早已籠罩多時的天空,此刻在電鳴的照耀下,將整個世界,照徹的慘白慘白。


  在慘白得觸目驚心的天空下,汪筱沁卻只看見,那依舊不變的冰冷麵具。蒼白再不見一絲血色的面容下,竟再也掛不上一點點的笑容。她喃喃的看著面前越眾人而出的修長身影,眼睛枯澀的彷彿要裂開一般,可她還是如同著魔一般,直直的看著他,彷彿想要把這個人,至死也不要忘記。


  「煜白。」當這個名字浮在嘴角的時候,傾盆的大雨,瓢潑而落。


  濃重的雨色,將整個白晝下的大地,變成了如修羅異界一般的灰暗色彩。滿世界曾經鮮艷的花色,曾經明媚的陽光,曾經絕美的面容,只剩下單調而逐漸枯萎的灰黃。汪筱沁獃獃的看著他,發覺他曾經柔軟濃黑的發,夾了些須的雪白顏色,一直乾淨而水潤的唇,乾涸的彷彿再也找不到青春的顏色。他修長而筆直的身影,曾幾何時讓自己體會過溫暖而心動的安心背影,在風雨之中,竟是如此的蕭瑟。


  汪筱沁苦笑著,她不知道為什麼到了現在,在看到他如此落魄的模樣,除了心傷,更多的竟是心疼。好不甘心,她終於還是抿了一抹笑在唇上。白,你為什麼不照顧好自己。她盯著他決絕的背影,聽著他鏗鏘的控訴,心裡溫柔的只放下這些。


  「陛下,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現在八王爺擁兵自立,我們剛好能借殺她,來換取警戒那些叛亂的民眾,讓他們好回心轉意。讓他們知道,如果叛變,就算是貴如皇后,也是必死無疑!但為了那些無辜的被八王爺蒙蔽的軍士和百姓,我們還是應該借殺此女,來挽救他們的生命。」煜白誠懇的說道,微微傾著身子,刺骨的雨水和冷風,勾勒著他纖瘦的身體。


  汪筱沁痴痴的看著他,她聽見他清晰無比的說,為了救別人,要殺她;為了警戒別人,也要殺她。可她,卻無法恨他。心裡滿滿地,浮現的竟是自己以為早已想不起的往事滄桑。雨依舊紛亂的擾在她的臉上,霧氣一絲絲漫過她的眼睫,晃著她的眼睛,生疼,可她卻無法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她怕自己一旦閉上眼睛,又是當初那決絕的「與君種種,兩兩相忘。」


  原來,只是他忘記了。而說出這句話的自己,卻始終沒有忘記。好諷刺。


  汪筱沁,你不過是一隻畫皮。她狠狠的在心裡吐出這句話,既而無比清晰的道:「臣妾認罪。」她孤傲的抬頭看著面前驚愕的人們。他回過頭來,總是明亮而溫柔的眸里,憂傷的讓她心裡疼的喘不過氣來。她揪了一團肉在心裡,輕輕的告訴他:「如果殺了我,是你想要的,那我便給你。」


  很快,汪筱沁便被人強制的拖起推搡著向前走去,經過他的時候。她安靜而驕傲的側過臉對他笑,一瞬間,在傾盆大雨之中,明亮宛如一朵初綻的青蓮。妖艷,尊貴,彷彿凌駕於萬物之上的笑容,在那一剎那,恍惚了所有人的視線。


  在所有的一切歸於平靜,一隻四爪雪白的青狐,慢慢從殿角走出,濃重的黑色眸子,壓抑著劇烈的怒氣和暴戾。他本想自己呆在暗處,不但可以監視那畫皮,也省得再與那另人厭惡的畫皮有過多的糾纏。可沒想到,竟出現面前這一幕完全脫離了他計劃的情景。江落鴻,你到底在搞什麼鬼?!為什麼,連你也與那煜白勾結在了一起!

  憤怒和不甘,被人背叛的失望與戾氣,被他狠狠的壓在心底。他現在,需要的是理智。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不管自己的爪子,已經在地面上生生抓出了血痕。過了很久,他終究閉上眼睛,既而睜開的時候,已經再不見一絲情緒的波瀾。一片輕煙散去,寒瑟的身形消失在了原地,只剩蕭瑟的月宮在一片煙雨迷離間,已若千年一般蒼老而衰敗。


  《寒氏記》載,三二七年,後主菱泱狽同其父,兵變未成,身遭囹圄,死罪。


  當煜白緩過神的時候,他已經和寒瑟單獨呆在了一個密室里。寒瑟輕背對著他,輕輕的將面具摘下,回過頭來,赫然就是江落鴻那不變的桃花笑容。


  「大殿下,辛苦你了。」江落鴻輕聲道。


  煜白露在面具外的唇,抿了一下,算是笑了,道:「落鴻公子危難之中救助在下,在下還沒謝你呢。」


  江落鴻搖搖手,隨手找了個地方坐下,星辰一樣璀璨的眸里泛著耐人尋味的光芒:「舉手之勞而已,只是沒想到大殿下被寒瑟傷的如此之重,竟然以我的修為都無法完全維持幾日你的人形。大殿下,您確定你要留在這宮中么?畢竟,若想全部恢復以前的修為,還需要很大一番工夫。寒瑟雖然現在被我糊弄過去,以為我這血衛的首領,會是他的人。也的確很是相信我,甚至讓我以他的面容替他當這皇帝。但是,畢竟來說,這裡是宮中,到處都是寒瑟的耳目,這裡對大殿下還是不安全的。八王謀反當前,你只派蝶衣前去,合適么?」


  煜白微微一哂,平靜道:「放心好了,既然落鴻公子可以保證寒瑟這三日之內必不在宮內出現,我就有把握打點好宮裡的一切。足夠,讓他滿盤皆輸。至於前線,有墨和蝶衣在,他們會處理好一切。此事事關重大,我不能只靠前線八王那半調子的謀反,來主宰一切。朝廷上的那些人,是另一個至關緊要的戰場。我的位置,便是這裡。」他信語而談,漠然卻自信滿滿。


  爽聲一笑,江落鴻略贊道:「不愧是青狐族大祭祀,更無愧是寒氏王朝的大殿下,一聲一行皆策謀。」說到這裡,他稍頓了一下,道:「大殿下,其實我還是有點沒弄明白。就算,我現在能以這皇帝的身份控制著宮裡的一切,以方便你在朝廷打點,但是,這個和把忻菱泱扔到死牢有關係么?」


  似早料到江落鴻會如斯發問,煜白輕然笑道:「擁有蟠龍戲鳳佩的忻菱泱不僅僅對我來說是個很關鍵的棋子,對寒瑟也同樣。可寒瑟和我不一樣的是,他太固執,他只知道蟠龍戲鳳佩是鄴國的權力所在,卻不知道,真正的權力認可,是人心。所以,他定不會放忻菱泱一個人在死牢,他一定不想看到忻菱泱不在他的控制之中。我們要用忻菱泱,牽制寒瑟的行動。打亂他的布局,才足夠給我們更多的時間。」


  不著痕迹的彎了唇,譏然的笑意不著痕迹的被江落鴻直接而無謂的目光給遮掩了個完全,道:「殿下好計謀。就是可惜了,這絕色多情女子,不知道能受的住那死牢么。」悠然的聲音和語調,似惆悵一般諷刺十足。


  淡然的幾乎沒有一絲波瀾,煜白道:「忻菱泱,錯就錯在不該如此聰明。更不該,以為全天下人除了她,都是可以被她利用的愚人。多情?呵呵,不過是怕失寵沒了榮華富貴。既然想利用別人,就該做出被別人利用的準備。落鴻公子,你我,不都一樣?」他轉眸看向江落鴻,忽然明亮的眸里,沒有平日里溫軟的視線,反而是清明到詭異的琥珀色。


  既然,想利用別人,就該做出被別人利用的準備。江落鴻看著煜白一陣輕煙之中變回黑色青狐淡然離開的背影,久久冷笑。的確,我們是很象。可是,卻不一樣,因為連你都不過是我一顆棋子而已。


  小畫皮,寒瑟,你們,又會如何做呢?他把玩著那人皮面具,莫測的笑容有些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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