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章流浪的少年
魯蝦蟆去世以後,那頭絕塵特還活著,也己是暮年伏櫪。
他還給我留下了三缸兔醢,兩瓮魚鮓,一土坑的魚腸醬,叫作鱁鮧。
剛來柳樹溝的第一年,魯蝦蟆總是外出採買吃食,怕我年紀小,不適應趕蟲人生活,後來開始教我吃四方的乾坤七十二手,學這個開蒙時,先學怎麼儲存食物。
醢便是最古老的食物保存法,很多人對這個字的印象可能停留在一種刑罰上,上古昏君,喜用此刑,誰不聽話,醢之,就是剁成肉醬。實際上醢是用酒和鹽腌肉,當然不能用白酒或啤酒,須用黃酒。
柳樹溝近海,不缺鹽滷,魯蝦蟆經常糴些黍米回來做成黃酒,並不為了飲用,而是做醢。黍是黃酒第一谷,不二之選,就像高粱之於白酒一樣,有道是,酒是高粱水兒,醉人先醉腿兒……
柳樹溝缺的是肉,魯蝦蟆趕蟲一生,物件是攢下不少,可錢沒攢下幾個。豬肉又貴,無奈何,魯蝦蟆經常在柳樹溝附近下兔子套子。
古人云,凡咀嚼者,九竊而胎生,獨兔子是八竊而吐子,說兔子舔毫而孕,五月吐子,兔者音吐。
最著名的兔子叫東郭逡,海內之狡兔也,只有天下第一快犬,韓子盧能追一追,於是才有韓子盧追東郭逡的故事,韓子盧是古中國快犬,隨著蒼海桑田,世事變化,也找不到很純的快犬血統了。
將兔肉用鹽腌了,雜以麩糠,漬以黍米酒,封存三月乃成兔醢,可以儲存很長時間。
兔醢是魯蝦蟆和我主要的肉食來源。
柳樹溝東有潮溝,魯蝦蟆會使掛網,每年也網個三二百斤魚鮮,魚鮮為物,一日而敗,最放不住,魯蝦蟆除了做鹹魚就是做鮓。鮓不同於醢的地方在於,醢是加酒腌肉,而鮓是加米加酒麴加魚,生釀之。鮓的發酵成程大於醢。
再就是鱁鮧了。此物最奇,在背陰之地,挖一土坑,以烈柴燒之三天三夜,直到坑壁有磚色,然後將所獲魚鮮的魚腸內臟,悉數投於坑內,一層魚腸一層鹽,填滿坑后,蓋以乾草席,上蓋浮土,浮土上再加蓋一層牛糞。等到百日後,就有異香從土內傳出,此時用鹿骨刀在坑邊畫一個圈,以防野狗刨食。
宋明帝喜食此物,蜜漬鱁鮧他能食盡一斗。
我們在林間種著二分小菜園,半畝麥子,魯蝦蟆在世時,吃飯還不是問題。
魯蝦蟆住在茅屋裡,我則住在茅屋外的一塊青石上,夏天鋪張葦子席,冬天站柴堆。遇到雨雪天氣,頭頂用樹杈撐塊塑料布,兩三年下來,也習以為常,下著大雨,照睡不誤。有那蚊蚋肆虐的時節,點上幾支蒲棒槌,煙氣天然,百蟲不侵。
我平時穿的衣服都是魯蝦蟆從北郊垃圾場撿回來的,每隔一段時間,我們一老一少都會去垃圾場撿些日用器物。直到有一幫外地人霸下了垃圾場,我們才去的少了,如今撿破爛也是要講幫派的,不是誰想去撿就可以撿的。
如今天下樓宇林立,放眼都市,黃昏一抹,燈火萬家,家家長短紅塵事,都包在那些混凝土盒子里,不為外人所知,然而生活垃圾卻能把家家戶戶的根底展露無遺。垃圾的信息量有多大,想必外行不能想象。
柳樹溝北的北郊垃圾場,方圓五里多地,從關外來了三十多口人,拖男帶女,佔住了場子,瓢霸子姓沈,叫沈老三,早年在關外吃街面兒,在當地也是個字型大小,後來因為爭當地下水道改造工程,被新起的人物剁了三根手指頭,輸了臉面跌了份,又加上白道上有人也想辦他,自知混不下去了,遠走外省,糾合了些落迫老鄉,佔住那片垃圾場,撿破爛討生活。
撿破爛的鐵鉤子叫熬窮鉤,沈老三久歷江湖,拿著熬窮鉤隨便鉤開一袋垃圾,上眼一看,就知道扔垃圾的這戶人家是幾口人,孩子多大,有幾個孩子,是不是單親家庭,是否有老人同住,家裡邊能趁多少錢,是做生意的還是上班的,上班是體制內還是體制外,開的是什麼檔次的車,房子多大面積等等。只要垃圾夠多,連家裡男人養沒養小三他都能看出來。
他平時也進城盤旋於各大工廠,收工業垃圾,幾年工夫下來,換車買房,大有重鎮旗鼓的架勢,撿破爛雖然有些上不了檯面,卻是無本經營,並不少賺錢,後來搖身一變,成了什麼再生資源公司,政策上好像還有扶持。
魯蝦蟆在世之時,閱盡人間事故,心內成灰,以耄耋之年,不肯粘惹是非,在沈老三站住腳后,便告誡我,以後不要再去北郊垃圾場。
但他辭世之後,我並沒有遵其囑咐。因為我也二十多歲了,心中也冒出些風月心事,在北郊垃圾場,有吸引我的一個人,她叫沈夢霞。是沈老三的獨女。沈老三己在天命之年,雖然行業為人所譏,但多年經營,也算半拉富豪,這幾年在垃圾場邊圈地建房,開公司立字型大小,養起許多工人,自己並不下手撿垃圾了,做起了垃圾老闆,老婆孩子則在城裡安家居住。
那沈夢霞隨母在城中讀書,平時並不到臭氣熏天的垃圾場來,但在周末,偶爾會隨母親來看望父親。
沈夢霞生的面似銀盤,膚如凝脂,風姿綽約,亭亭玉立。第一次見到她時,是個秋天,我和魯蝦蟆去采紅蒿種子,當時我二十歲,己長的高高瘦瘦的,路經垃圾場時,偶然相遇,她竟沖我笑了下。
當時我穿著一件破爛的紅色上衣,胸前油了一塊,胳膊上破了一個大洞,下身一條肥的可以裝下兩個我的破褲子,褲子拉鏈壞掉了,隱約露著裡面紅色內褲,褲腿腳撕花了,扎一條麻繩作腰帶,打著赤腳,身上黃泥點點,頭髮如破油蔞一般,向天刺楞著,和鳥山明筆下悟空一樣。加之長期宿於野外,滿臉風霜紅,老遠一看,即便在叫花子當中,也是那不講究的。
然而,這副打扮,竟然會有人沖我笑一下,而且是個美女,那婉爾一笑,在我心間,如錢塘大潮,洶湧澎湃,大有一路漲到昆崙山顛的勢頭。
和魯蝦蟆學藝的十二年中,我很少能見到外人,陪伴我最多的,是一隻短波收音機,邂逅美貌少女這種事,對我來說,無異痴人說夢,所以那一笑算是瓷瓷實實種在心底了。
魯蝦蟆辭世以後,我從來沒想過,將來要去趕蟲,我當時認為,魯蝦蟆教我一十二年,無非是想讓我日後找到雪玲瓏,破了蟲斑,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我從沒想把趕蟲作為畢生的事業。
有那麼幾個月,我天天幻想著蟲斑從身上消失,我洗個澡回村裡去,哪怕是錯過了讀書的年齡,隨便找個廠子去上班,至少身邊還有同齡的女子,一起說說笑笑,打情罵俏,發展段轟轟烈烈的戀情,然後結婚生子,美美滿滿的了此一生,豈不快哉。
所以魯蝦蟆死後一年有餘,我從沒像以前一樣,每天不厭其煩的默訟蟲書,而是春天去挖野菜,夏天抓青蛙,秋天下地籠逮蟹,冬天套兔子,日子逍遙自在。更重要的的一項活動就是跑到北郊垃圾場,找個小土包一依,咬著草棍等沈夢霞,能看一眼我就能高興好幾個星期。
工夫不負有心人,有個周末,沈夢霞獨自一人出來扔西瓜皮,我鼓起了勇氣,跑上前去,手裡拿著鮫綃大氅,往前一遞,滿臉通紅,怯生生的對她說,我…我送你件東西,你穿…穿著絕…絕對好看…
那鮫綃本是不世出的寶衣,一抹天藍色,我當時覺得穿在沈夢霞身上,才算是物得其主。我還有後半句話沒說,我想到她爸垃圾場里做個小工。一來是想往正常社會裡湊湊,我不能要工錢,管飯就行,雖然不能進屋,但好歹也是份工作,二來還能找機會接近沈夢霞。
但我太天真。
沈夢霞見有人影跑來,先吃一驚,見我那般模樣,又說出這話來,張口罵道,你神經病啊?哪來的臭要飯的?
隨即回頭向屋內喊道,快來人,打瘋花子。
一喊之下,從屋裡奔出十幾個工人,二話不說,餓狼撲食般奔我而來,還放出了狼狗,我哪見過這個,扭頭撒開腳丫子就跑。
一路跑一路掉眼淚,胸間鑽心的疼,人家當日並不是沖我笑,只是不經意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情,恰巧我路過而己。
近兩年的魂牽夢繞,一時化作烏有,燒心。
那幫人追出二里開外才作罷,人是停了,可狗不停,本來我也跑不過狗,可作為趕蟲的,穿街過巷是常事,祖上傳下個防狗追的伎倆,在後腰帶上栓上三縷老虎毛,狗追到近前,聞到虎毛味,只是近身狂吠,並不敢撲咬。
我見追我的人甩遠了,拽出鹿骨刀來,那幾條狼狗一見,掉轉回頭,沒命也似的逃了。
回到柳樹溝,我哭了一夜,那一夜我知道了我是誰,一個徹頭徹尾臭要飯的。
思度良久,普天之下也就剩一個不嫌棄我,他住在柳樹溝南邊三里多地的海潮溝,是個獨居的老頭,當年和魯蝦蟆有點交往。
老頭姓張,叫張舒望。也近就木之年,早年是個賣角先生的。他做的角先生,表面能雕浮文,叫作浪里梅花。當世一絕,只可惜後世風俗靡靡,己無人再用。
他做了一輩子角先生,膝下卻無一男半女,到老獨居海荒,靠幾畝鹽田度日,也是莫大的諷刺。
第二天一早,我仍彈眼淚,痛苦非常,很想找個人說句話。索性提了瓶黃酒,迤邐去找張舒望。
至張舒望家草棚前,見有另外一人侃侃而談,我便不敢靠前,此人四十歲上下,身材雄壯,帶個平光眼鏡,穿著皺巴巴的破西裝,正裝模作樣的高談闊論。
此人正是黃金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