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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面朝大海,春暖花開》5

  毛媽媽沒承施未渝的恩, 仍是回了她的簡訊:「沒關係,我們這邊已經找到了合適的配型,審批也下來了,就等著排專家手術……無論如何,謝謝你和你母親。」


  施未渝一個電話撥過去:「誰?」


  毛媽媽:「根據保密協議不方便透露,抱歉了。」


  施未渝:「陸允信和江甜他們知道嗎?」


  想到什麼,施未渝語氣柔和不少:「我在南門老火鍋碰到陸允信和江甜了,陸允信沒來找我。」


  說著, 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真的, 毛線對江甜多好大家有目共睹,他陸允信早期起來毛線也幫過不少忙, 毛線好不容易等來轉機他們卻只顧自己, 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叫喂不熟的白眼狼——」


  「不管小陸今天去不去,他和甜甜幫我們家已經夠多了, 那天多聽了你的話去為難甜甜是我不該……但無論如何,阿姨也祝你以後生活順利,對了,」毛媽媽補充說, 「新的配型就是小陸和甜甜幫忙找到的。」


  施未渝沒注意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在火鍋店門口。


  而醫院外的菜市場里, 毛媽媽什麼都買兩份, 一份給毛線, 一份給毛線隔壁病房的楊紫嬋。末了, 她還專門跑到城郊去買了蘿蔔,冬吃蘿蔔夏吃薑,甜甜就喜歡自己泡的胭脂味。


  江甜吃人嘴軟,自然拉著陸允信順著洛姨給的台階走下來。


  大概因為蘿蔔太好吃,大概也因為這個人是毛線媽媽。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


  而關於江甜,楊紫嬋羨慕過、嫉妒過、也怨恨過。


  可真當自己一次次從鬼門關醒來,真當自己無意間翻到援助的JT基金會法人代表、看到熟悉的兩個字,真當JT基金會在不知道她和毛線配型成功的情況下提出捐助她弟弟大學之前的所有學雜費……


  一切,好像都沒那麼重要了。


  江甜周末陪陸允信加班,周一到周五會去醫院陪兩個病人,給她們說她們想聽的片段。


  比如。


  「古建築系挺好的,我們導師就三個學生,不管考再爛,都能是前三。」


  「生僻的點特別多,我也可以說說他聽不懂的東西,我說什麼就是什麼的感覺很爽很裝逼。」


  「他偶爾會送我去學校,他粉絲都比我多了,不過比不上毛線嗷嗷待哺的小天使……我之前去一中看楊亦(楊紫嬋弟弟),他同桌抽屜里還有一本MAX的《山河在》,楊亦在學競賽,超級乖,很懂事,可能聰明人比較有共同語言吧,他和陸允信更容易交流。我喜歡他同桌,可漂亮一個小姑娘,看楊亦的眼睛里有光啊嘖,只是楊亦對同學好像都不咸不淡客客氣氣一個樣。」


  楊紫嬋調侃:「你當初看允哥的眼睛里也有光,當年其他寢室好多女生都說你追允哥要翻車,結果……」


  江甜開玩笑地拿捏一下姿態:「現在官方的說法是,他追的我啦……」


  「腿短你還有理了。」


  毛線懟完江甜,又懟楊紫嬋:「得虧楊亦不像你。」


  楊紫嬋迷戀過二次元小哥哥,也追過MAX,對毛線是「大大說什麼都對」的迷妹心態:「他的確是我家長得最好的,性格最好的,不對,應該說就不像是我家的。」


  毛線對熟的人素來嘴毒:「像你就慘了。」


  偏偏她五官是無關性別的悅目,一笑,楊紫嬋便看楞了。


  九月的秋老虎過去。


  江甜話沒變少,是楊紫嬋昏迷的次數越來越多,回應越來越少。


  十月的第一個周一,楊紫嬋和毛線一同被推到手術準備室。


  「哐當」,門合。


  毛媽媽、江甜幾人的緊張被隔絕在外。


  繁複冰涼的醫療器械堆出了人造森林,兩束光從天花板灑到兩人的側顏上。


  楊紫嬋偏頭看毛線,毛線也偏頭看楊紫嬋。


  兩人穿著相同的綠色消毒服,戴著相同的頭套,躺在相同的手術床上。


  一個天賦絕佳,十七歲全網走紅,十九歲身家過億,二十一歲粉絲無數光環耀眼被捧上至高神壇。


  一個性格畏縮,在同學面前話都不敢大聲說,十五歲叛逆,十六歲退學,十七歲為養家出江湖跑社會,低聲求人看盡臉色。


  一個天南海北,恣肆尋歡,一擲千金。


  一個囿於南城西區,胳膊上燙滿了油疤。沒錢的時候,去傍晚的菜市場撿過菜葉,有錢的時候,也為了幾塊錢和人叉腰對罵,祖宗生-殖-器全部出來。


  那些曾經的日復一日。


  在短短一年裡,好似都變成了前塵往事。


  楊紫嬋半闔著眼,臉色蒼白,在「滴滴答答」的器械聲中,靜靜望著毛線。


  她想笑,力氣卻不夠牽動唇角。


  「你會嫌棄我嗎?」她極度虛弱,但努力把每個字都發清楚,「不懂藝術,眼睛也沒啥審美。」


  「會。」毛線眼睫顫著,「所以你多撐一會兒是一會兒,多撐一秒是一秒。」


  「嫌棄你也沒辦法,」楊紫嬋說,「我這輩子都掙扎在市井,就指望你以後替我……去看星星。」


  毛線說:「我不看星星,陸允信和江甜才喜歡看,不過你要是想看,我可以勉為其難她們家蹭望遠鏡看一次,你還真是沒見過世面,要不要考慮熬過去,我們翹了醫院去走走?」


  「不想動了,」楊紫嬋早已習慣她的刀子嘴,費力地笑了一下,「我沒見過世面不要緊,我也算以後和你搭上了一輩子的關係。」


  毛線應好,又沒忍住:「你真的熬一熬吧,我並不是很想和你搭。」


  楊紫嬋雙眸宛如一片渙散出包容形態的海。


  她笑著,語速很慢又很輕,「你現在……可以牽一下我的手嗎?」


  毛線挨著楊紫嬋的那隻手手背上掛著點滴,但仍是費力地朝她伸去。


  楊紫嬋也慢慢把手朝毛線靠。


  毛線一邊害怕塑膠管碰到她,一邊嘴上嫌棄:「我取向男。」


  楊紫嬋輕輕地,「我知道。」


  「不是女。」


  「我知道。」


  「懟你那麼多次……其實你人還好。」


  「我知道。」


  「那些話都是玩笑話。」


  楊紫嬋聲音越來越小:「我知道的……」


  兩個人的手隔了一厘米,毛線停一下,手探過去,出聲是強撐淡定的哽咽:「謝謝你……」


  這次,無人應答。


  楊紫嬋的手指擦過毛線的掌心,然後,重重跌落。


  旁邊的護士記錄:「死亡時間。」


  「北京時間201……」


  雜音越來越小,毛線就著手心那一抹冰涼的迴音陷入麻醉。


  接著,被推進了手術室。


  門外,牆上有方小屏幕,可以看到裡面的場景。


  楊紫嬋閉眼的那瞬,陸允信抬手捂住了江甜的眼睛,「會過去,馬上就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江甜喉嚨連滾著,發不出聲音。


  手術很順利。


  毛線從麻醉中醒來,四下皆是安靜。她雙目纏著紗布,漆黑中,小心翼翼又不敢相信地開口:「她……」


  「火化了,給楊亦帶回了老家,她不想葬在公墓。」江甜說。


  「心疼錢吧,」毛線艱難地勾了勾唇角,「真的就,就,就很……」


  江甜從包里抽出盤磁帶,放進了老式收音機:「她給你留了東西,你聽一下,我就在門外,有什麼叫我。」


  摁下按鈕。


  先是「沙沙」的轉動聲。


  大概不知道會對方已經按了開始,楊紫嬋不停地清嗓子,操-著濃重的西區口音問:「兔崽子好了沒,咳咳,俺是不是可以開始說了……」


  對方回答:「我也不太會,這個燈還沒亮,你等等。」


  「好了沒啊,等得花兒都謝了。」


  對方說:「你最近真的鬥地主鬥上癮了。」


  毛線笑。


  江甜沒來的時候,她和楊紫嬋娛樂方式之一,便是鬥地主。


  娛樂方式之二,便是楊紫嬋不停問她去過哪些地方,滿是欽羨地聽她說原始母系部族的恐怖,印第安部落的酋長過得多舒服,迪拜撿垃圾一個月八萬。


  楊紫嬋總是若有若無強調自己給了毛線恩情,毛線不能忘了自己。


  毛線傲嬌著不答應,楊紫嬋就嚶嚶撒嬌。


  到後期,楊紫嬋藥量加大,激素讓身體胖成一座山丘,臉也是顯老的油膩。奇怪的是,毛線並不討厭,瞧她什麼事兒都寫在臉上的樣子,還覺得有幾分可愛。


  回憶間,磁帶轉出一大片空白。


  然後,可以想象出楊紫嬋攥著衣襟,說正事的緊張聲音:「毛昔安。」


  毛線嗤笑:「這刻意的口音,還不如說西區話好聽……」


  收音機里。


  「這一年我的快樂,比之前二十一年加起來都多。」


  「你喜歡開玩笑,我也喜歡開玩笑,以前說的都是開玩笑。」楊紫嬋大抵在笑,又有幾分釋然。


  默了幾秒,她說:「不用記得我。」


  毛線笑意戛然。


  楊紫嬋說完,大抵意識到這句話的本質等同於遺願,只說一個太吃虧,她想了想,貪婪地補充:「希望你們所有人健康快樂,永遠幸福。」


  然後是笑著的第二遍,「毛昔安,不用記得我。」


  一道清越的男聲說:「兩遍好像都錄下來了。」


  「怎麼這麼費事兒,你不是搗弄電腦挺靈光嗎?」


  男孩辯解:「收音機和電腦不一樣。」


  「都行,哎,你也是,將來不管走到哪兒,逢年過節給東郭她們打個電話,記得感謝你允哥和甜姐兒,供你讀書供你生活,自己也要注意身體,能少見毛線就少見毛線,最好別見她了,還有,錄音你拿回去修一下啊,掐頭去尾只留精華,要不是怕錄在手機上手機被偷,能找到你幫忙?結果你小子也不得勁,算了算了,中午姐請你吃好的。」


  錄音里,楊紫嬋撥了個電話:「302病房,一個宮保雞丁,一個青菜豆腐湯,一個粉蒸排骨,我看你們番茄炒雞蛋打折,再來個番茄炒雞蛋,然後我有一張無門檻十塊代金券……什麼?代金券和折扣不能同時優惠?我都在你們這訂這麼多了老顧客了都不能?等等,你們那折扣能叫折扣嗎,一個番茄炒雞蛋打八折賣十五怎麼不去搶——」


  突然磁帶轉到底,沒有了。


  這個人,也是真的沒有了。


  ………


  半個月後,毛線先取了正常右眼上的紗布,發博公布近一年的大體情況,並拒絕綺麗傳媒的續約邀請。


  微博上,「MAX失明」「MAX是否以此宣布退圈」「是真的失明還是江郎才盡」的熱度還沒降下去,十二月,就過完了。


  南城這個冬天異常舒服。


  太陽照得大地像謝了頂,潮濕褪卻,人站在光亮上,毛衣和心坎都被曬得暖烘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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