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彩雲散(1)
惢心是被放在春藤軟圍上被抬回來的,她已經根本不能站立。蓋在她身上遮掩傷勢的白布只有薄薄一層,早被鮮血完全浸透,瀝瀝滴了一路。江與彬得了消息,一早便來到了翊坤宮,伴著如懿心急如焚,立在宮門口候了良久。惢心的神志尚且清楚,見了如懿,熱淚滾滾而落,強撐著道:「小主,小主,慎刑司的人問不出我什麼。」
如懿望著地上觸目驚心的血紅,如何還答得出話來,唯有淚水潸然而落。
才說完這一句,惢心就暈厥了過去。如懿只留了小宮女菱枝和芸枝在旁伺候惢心,檢查傷勢。惢心身上的衣裳不知積了多少層血水,混合著傷口的膿液,一層層黏在皮肉上,根本解不開來,輕輕一碰,便讓昏迷中的惢心發出痛楚的呻吟。如懿知她必定是受了無數酷刑,一時也不敢亂碰,只得讓芸枝端了溫水進來,一點一點化開衣服上的血水,再用小銀剪子將衣服小心剪開。
見到惢心的身體時,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鞭笞、針戳還有棍棒留下的痕迹讓她的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她的十根手指受了針刑,那是用細長的銀針從指甲縫裡穿進,每一根手指都烏黑青紫,積著瘀血。而更可怕的是,她的左腿綿軟無力,腫脹得沒了腿形,根本碰不得。如懿心痛如絞,只得忍了淚與恨,由著江與彬和幾位太醫來查驗。
等到夜半時分,幾位太醫才忙完了出來回稟。這些日子的焦灼寒心讓如懿困頓不堪,她勉強沐浴梳洗了,換過燕居的綠紗綉枝梅金團鸞襯衣,坐在燈下默默挑著燈芯。那一顆燒得烏黑捲曲的燈芯便如她自己的心一般,她不敢去細想自己的內心是為何浮動不定,只擔心著惢心,那樣忠誠而可靠的惢心,居然會為了自己落到這樣的地步。
江與彬帶著沉重的神色走到她跟前時,她的心便涼津津的,幾乎墜到了谷底,那聲音彷彿不像是自己的了:「惢心到底如何?」
江與彬含著慍怒的淚光,痛心不已:「從傷痕來看,受過鞭刑、棍刑,傷口被澆過辣椒水,所以化膿厲害,十指都被穿過針,這些都還能治。可惢心的左腿被上過夾棍,生生夾斷了小腿骨,只怕以後便是恢復,她的左腿也不能和常人一樣行走了。」江與彬切齒道,「皇上是吩咐了用刑,可她們用刑之重,超出慎刑司所能。微臣問了,是嘉貴妃吩咐格外用重刑的。惢心不過是一個弱女子,竟然被折磨成這樣……」
如懿心頭像被火舌滋滋地舔著,燙得皮肉焦裂,可她所承受的驚怕,如何抵得上惢心這幾個日夜的苦楚。她緊緊地攥著絹子,攥得久了,關節也一陣陣酸痛起來。「他們想折磨的,哪裡是惢心?恨不得加諸本宮身上才痛快!」如懿深吸一口氣,「你好好兒治著惢心,其餘不要多想,要用什麼儘管說,沒有什麼葯是難得的,統統都用上去,務求還本宮一個好好兒的惢心。」
江與彬沉聲道:「是。微臣什麼都不會多想,除了治好惢心,便是要害她的人受一樣的苦楚才好。」他仰起臉,「還有一件事,無論惢心以後如何,能不能正常行走,微臣都想求娶惢心,照顧她一生一世。」
微紅的燭光落在他誠摯的面上,這樣深情的男子,不離不棄,亦是世間難得的吧。如懿忽然明白了自己心底更深的害怕,原來她的驚懼與惘然,是明白自己身邊可以仰仗終身的男子並不是這樣的良人。然而,能如何呢?她亦只能留在這裡,留在他身邊,繼續這樣於榮華中顛沛輾轉的日子。
如懿在感觸中慨然落淚:「惢心性子要強,你肯,她未必肯。她只怕拖累了你。」
江與彬的聲音沉沉入耳,叫人心生安穩:「微臣中意一人,不在乎她身軀是否殘損。」
如懿微微笑了笑:「你肯,自然是好的。本宮也知道,惢心沒有選錯人。等本宮回過了皇上,定會給你一個答覆。這些日子你便常來翊坤宮照顧惢心吧。」
江與彬答應著,躬身離去。如懿望著他的背影,郁然嘆了口氣,吹熄了蠟燭,任由自己沉浸在孤獨的黑暗裡。
次日便是中秋團圓夜宴。嬪妃們見如懿照常以皇貴妃身份主持宮儀,前日里趾高氣揚的玉妍反而默默無聲,一時也不敢多加揣測,只是如常般歡笑飲宴。皇帝似是極高興,對嬪妃們的歡聲笑語殷勤勸酒來者不拒,終致醉倒,斜斜支在青玉案上,如玉山傾頹,伏几醺睡。
筵席上絲竹歌舞的迷媚間,如懿以雍容清遠的姿態,含著得體而溫煦的笑意冷眼相望,一壁吩咐李玉:「好好兒扶皇上回去。」她的目光對上嬿婉渴盼的眼,不動聲色地囑咐,「送皇上去令嬪宮中吧。」
嬪妃們一一散去,海蘭主持著殿中紙醉金迷的殘局,一一收拾。如懿只覺得意懶,彷彿這盛世華章,亦不過是餘燼人生的浮華點綴。唯有滿月懸於高空,以事不關己的姿態,嘲弄著人間的世事無常。
她輕嘆間,望見身邊一脈長影。她認得出是誰的影子,便輕聲喚:「凌大人。」
一語間,是難言的悵然與感激。凌雲徹語意寥寥:「夜涼,皇貴妃不宜立於此地。」
如懿轉身看著他,一任裙裾旋成流霞旖旎的盈然。她輕笑如珠:「再冷的地方都待過,這裡已經很好。」
這話聽在雲徹耳中,分明是傷感的。他無言以對,只是道:「皇貴妃受苦了。」
「你眼中本宮的苦,在旁人眼中卻是本宮大幸。怕是許多人都在想,瞧,這個女人竟又爬了起來,站得那麼穩!」她似笑非笑,倚闌輕嘆,「世人只敬仰成功,卻無人理會孤寒苦痛。」
雲徹坦然:「所以皇貴妃娘娘後福無窮。」
「並非本宮後福無窮。」她深深凝睇,「危局之中,是你偷天換日救了本宮。金玉妍的那串七寶手串並無問題,的確用的是紅玉髓,是你和海蘭替本宮換了一顆近乎一樣的瑪瑙上去。金玉妍本性奢靡,也唯有她弄錯,才會讓人相信。因為只有她不信佛理。」
雲徹端方的容顏謙遜之至:「也是愉妃娘娘問起微臣是否見過那串七寶手串,微臣才想到這個。而宮婢大多不識瑪瑙與紅玉髓的不同,便是嘉貴妃只怕一時也難分辨。皇上既然疑心深重,自然會肯相信。微臣只是想,她既本意要害娘娘,那麼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也不算錯。」
彷彿一道幽細的微光從陰暗的深邃處驀然照亮內心深彌的曲折。原來他與海蘭一樣,無論驚濤駭浪,依舊一葉相隨。雲徹一語既了,明如寒星的眼閃過一絲心安理得的快意。如懿與他相視一笑,同望朗朗皎月,心內亦有明澈。
到了十六那日,如懿陪著皇帝在養心殿一一賞玩各王府公侯家送來的節禮。皇帝尤喜歡一個琺琅內繪童子賞春的鼻煙壺,叫人賞賜給了和親王弘晝。另有一對金鳳出雲點金滾玉合歡步搖,最是精美不過,皇帝親手簪在如懿的青絲之上,含笑道:「合歡寓意兩情歡好,朕替你簪上,再合適不過。」
如懿亦只是低頭淺笑,謝恩而已。真的,所謂兩情歡好,只在彼此情意與信任上,若要步步疑心,步步驚心,一絲安穩也難得,又何來合歡情好呢?
此時,李玉捧著一張紙進來道:「皇上,奴才用刑下去,貞淑依舊不肯招供。倒是奴才詢問了一些與她親近的宮人才推得些消息,理出這份供狀。又迫使貞淑用左手書寫申冤,其中幾個字與陷害皇貴妃娘娘的幾個字十分相似,全是出自一人之手。」
「她肯動筆,那麼再要極力扭曲字跡掩飾也難。難為你這般用心,查得一清二楚。」皇帝瞥了幾眼,「用左手寫的?倒真和皇貴妃的字跡一模一樣。」他遞給如懿:「你自己瞧瞧。」
倒真是如出一轍。如懿冷笑:「難為她一個李朝女子,倒和本宮的字這麼像。」
李玉道:「是。奴才問過了。貞淑在李朝時就習過書法,又略懂醫道,所以才成為嘉貴妃陪嫁。貞淑咬死了什麼也不肯招供,是啟祥宮的小宮女偶然見她藏了幾張皇貴妃的臨帖私下練字,奴才才有跡可循。可那些宮人們說,自孝賢皇后逝世后,貞淑便常常背著人研習各種字跡,務求練得一模一樣,想來對皇貴妃的字也是了如指掌。」他搖頭道,「嘖嘖,嘉貴妃真是有心。孝賢皇后才剛仙逝,她就動了這樣害人的念頭了,這心思想得真是長遠。除了皇貴妃,還指不定對著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