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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玉痕(上)(2)

  有一瞬的感動猶如江潮洶湧,沒頂的一刻,居然只是想著,原來還有人這樣關切著自己。她旋即含笑,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凌雲徹,江與彬已經向本宮求娶惢心。你的年紀不小,如今也有了前程,是否也該娶妻生子,成家立業?本宮可以為你安排,求娶淑女。」


  雲徹的神情轉瞬黯然:「娘娘關心了。微臣一個人很自在,實在不想多了家室負累。」他停一停,「能伴隨皇上與娘娘身邊,已是微臣的福氣。」


  如懿微微頷首,仰首看著清明月色,如被霜雪:「自己能覺得是福氣,那就真的是福氣了。」


  惢心到底年輕,仗著素來底子好,皮肉的外傷倒也漸漸好了。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她的左腿傷得厲害,足足養了小半年才能下地。江與彬又擔心著冬日裡寒氣太過,傷了元氣,一日三次端了溫補藥物來給惢心服用,連菱枝亦笑:「還好惢心姑姑有著自己的月例,還有小主的賞賜,否則江太醫的俸祿全給姑姑換了補藥吃都不夠。」


  江與彬倒真是盡心,惢心能起身後腿腳一直不利索,她心裡難過,背地裡不知流了多少眼淚,都是江與彬開解她:「只要人沒事,走路慢些又有什麼要緊。」


  除了江與彬,李玉得空兒亦常來看望惢心,時常默默良久,只站在一邊不言不語。如懿偶爾問起,李玉慨然落淚:「奴才與惢心相識多年,看她從一個活潑潑的姑娘家,生生被折磨成這個樣子。」他跪下,動容道,「小主,別讓惢心在宮裡熬著了。咱們是一輩子出不去的人,惢心,讓她出去吧。」


  李玉的心意何嘗不是自己的心意?便是在望見飛鳥掠過碧藍的天空時,她也由衷地生出一絲渴慕,如果從未進宮,如果可以出去,那該有多好。


  外面的世界,她從未想象過,但總不會如此被長困於紅牆之內,於長街深處望著那一痕碧色藍天,無盡遐想。


  如懿與江與彬的心意沉沉堅定。惢心原嫌自己殘廢了,怕拖累了江與彬,每每只道:「你如今在太醫院受器重,要什麼好的妻房沒有。我年歲漸長,人又殘廢了,嫁了你也不般配。」便一直不肯鬆口嫁他。只是天長日久,見江與彬這般痴心,如懿又屢屢勸解,終是答應了。如懿擇了一個艷陽天,由皇帝將惢心賜婚與江與彬。


  賜婚出嫁那一日,自然是合宮驚動,上至綠筠,下至宮人,一一都來相送。一則自然是顧及皇帝賜婚的榮耀,如懿又是皇貴妃之尊,自然樂得錦上添花;二則惢心是如懿身邊多年心腹,更兼慎刑司一事絕不肯出賣主上,人人欽佩她忠義果敢,自然欽慕。所以那一日的熱鬧,直如格格出閣一般。


  如懿反覆叮囑了江與彬要善待惢心,終至哽咽,還是綠筠扶住了道:「皇貴妃是歡喜過頭了,好日子怎可哭泣。來來,本宮替惢心來蓋上蓋頭。」


  綠筠這般賞面兒,自然是因為玉妍落魄,遂了她的心意。海蘭與意歡素來與如懿交好,更是足足添了妝奩,歡歡喜喜送了惢心出宮。


  終於到了宮門邊,如懿再不能出去,唯有李玉趕來陪伴。李玉殷殷道:「我與江與彬、惢心都是舊日相識,起於寒微。如今惢心有個好歸宿,我也心安。好好兒過日子,宮裡自有我伺候皇貴妃娘娘。還有,京郊有三十畝良田,是我送你們的新婚賀禮,可不許推辭。」


  江與彬與惢心再四謝過,攜了手出去。李玉目送良久,直到黃昏煙塵四起,才垂著脊樑,緩緩離去。


  如懿目視李玉背影,似乎從他過於歡喜與頹然的姿態中,窺得一點兒不能言說的心意。


  如此,江與彬置了小小一處宅子,兩人安心度日,惢心得閑便來宮中當幾日差。如懿也捨不得她多動,便只讓她調教著小宮女規矩。如此,翊坤宮中只剩了菱枝和芸枝兩個大宮女,如懿亦不願興師動眾從內務府調度人手,便也這般勉強度日。


  嬿婉自為如懿求情后,往來翊坤宮也多了。皇帝對她的寵愛雖是有一日沒一日的,但她年輕乖巧,又能察言觀色,總是易得聖心。而最得寵的,便是如懿和舒妃。


  到了孝賢皇后薨逝一年之際,皇後母族惴惴於宮中無富察氏女子侍奉在側,便選了一位年方二八的女子送來。那女孩子出於富察氏旁系,相貌清麗可人,豐潤如玉。皇帝倒也禮遇,始入宮便封為貴人,賜號「晉」,住在景陽宮。而李朝也因玉妍的失寵,送了幾名年輕貌美的李朝女子來,皇帝並未留下,都賞賜了各府親王。玉妍本以為有了轉機,屢屢獻上自己所做的吃食和綉品,皇帝也只是收下,卻不過問她的情形。如此,玉妍宮中的伽倻琴哀徹永夜,綿綿無絕,只落了嬿婉一句笑話:「真以為琴聲能招徠人么?連人都不配了,還在那兒徐娘半老自作多情?」


  玉妍本就是牙尖嘴利的人,素來同好不多,嬿婉這句笑話,不多時便傳得盡人皆知。玉妍羞憤難當,苦於不得與嬿婉爭辯,更失了貞淑,無人可傾訴,只得煎熬著苦悶度日。皇帝充耳不聞,疼惜了嬿婉之時,也將潛邸舊人里的婉貴人封了嬪位。即便宮中入了新人,倒也一切和睦安寧。


  入春之後,太醫院回稟了幾次,說玉妍所生的九阿哥一直傷風咳嗽,並不大好。九阿哥身體十分孱弱,自出生之後便聽不得大響動,格外瘦小。皇帝雖然擔心,但畢竟子嗣眾多,又是失寵妃子所生的孩子,也不過是囑咐了太醫和阿哥所多多關照而已。江與彬得到消息,連連冷笑:「雖然說醫者父母心,但也要看是誰的孩子。額娘作了孽,孩子便要受罪,不是么?」


  那日海蘭、嬿婉與婉茵一起來陪如懿說話,暖閣窗下打著一張花梨邊漆心羅漢圍榻,鋪著香色閃銀心緞坐褥。榻上設一張楠木嵌螺鈿雲腿細牙桌,上頭擱著用凈水湃過的時新瓜果,眾人談起九阿哥,亦不免感嘆。


  海蘭輕噓一口氣:「聽說這些日子皇上雖然關心九阿哥身體,但一直沒理會嘉貴人。且貞淑被趕回了李朝,她既失了顏面,也失了臂膀,只怕日子更難過呢。」


  嬿婉聽得專註,那一雙眼睛分外地烏澄晶瑩。她撲哧一笑,掩口道:「皇上不是說了么,嘉貴人若再胡鬧,便要貶她為庶人呢。且她到底是李朝人,沒了心腹在身邊出謀劃策,瞧她怎麼撲騰。」她喜滋滋地看著如懿,「皇上金口玉言,可當著皇貴妃的面親口說的呢。」


  如懿不置可否,笑意中卻微露厭倦之色:「皇上是金口玉言,但有些話說說也罷了。你我都不是不知,嘉貴人出身李朝,身份不同尋常。」


  嬿婉頗為不解:「那又如何?李朝原本依附前明,我大清入關后又依附於大清,一直進獻女子為宮中妃嬪。既為妃嬪,就得守宮規。這次不就嚴懲了嘉貴人么?」


  「雖然嚴懲,但不至於絕情。」如懿神色淡然,亦有一分無奈,「從前李朝依附前明,屢屢有女子入宮為妃。永樂皇帝的恭獻賢妃權氏更因姿質穠粹,善吹玉簫而寵擅一時。我大清方入關時,李朝曾有『尊王攘夷』之說,便是要尊崇前明而抵觸大清。歷代先祖籠絡多時,才算安穩下來。金玉妍也算李朝第一個嫁入大清的宗室王女。所以無論如何,皇上都會顧及李朝顏面。如今打發了她的心腹臂膀,也算是懲戒了。」她頗有意味地看了嬿婉一眼,「再要如何,怕也不能了。」


  嬿婉頗有幾分失望:「可嘉貴人如此作孽——」


  海蘭溫和一笑,淺淺打斷:「作孽之人自有孽果,我等凡俗之人,又何必操心因果報應之事呢。」


  嬿婉眸中一動,旋即明白,只銜了一絲溫靜笑意,乖巧道:「愉妃姐姐說得是,是妹妹愚昧了。」


  婉茵生性膽小,一壁聽著,一壁連連念佛道:「當初嘉貴人就不該鬼迷了心竅,污衊皇貴妃與安吉波桑大師。不為別的,就為了佛法莊嚴,怎能輕易褻瀆呢。皇上心裡又是個尊佛重道之人,真是……」


  海蘭睇她一眼,玩笑道:「婉嬪心中真當是有皇上呢。」她見婉茵面泛紅暈,也不欲再與她取笑,只看著如懿殿閣中供著的一尊小葉紫檀佛像,雙手合十道:「安吉波桑大師曾希望嘉貴人可以體會清凈圓明的自在,否則她的罪過會綿延到她的孩子身上,讓他們來承受母親的業報。波桑大師修行高深,這麼說想來也有幾分道理。如今看來,九阿哥的病痛,豈非嘉貴人的緣故么?」


  嬿婉拿絹子繞在指尖捻著玩兒,笑道:「好好兒的,咱們說這些個不吉利的人不吉利的事做什麼?我倒覺得奇怪呢,今年三月初三的親桑禮,往年孝賢皇后在時,皇上有時是讓皇貴妃代行禮儀的,如今孝賢皇后離世,怎麼皇上反而不行此禮了呢?」


  如懿嘆道:「皇上顧念舊情也是有的。畢竟孝賢皇後去世不過一年,和敬公主又剛出嫁,皇上難免傷懷。」


  嬿婉便笑:「也是。姐姐已經是皇貴妃,封后指日可待,也不差這些虛禮兒。也許是皇上想念孝賢皇后,這些日子去晉貴人的宮裡也多,每每寵幸之後還賞賜了坐胎葯,大約是希望能再有一個富察氏的孩子吧。」


  海蘭搖頭道:「其實論起富察氏的孩子,永璜的生母哲憫皇貴妃不也是富察氏么?聽說自從去年永璜遭了皇上貶斥之後,一直精神恍惚,總說夢見哲憫皇貴妃對著他哀哀哭泣。這樣日夜不安,病得越發厲害。昨日他的福晉伊拉里氏來見皇貴妃,還一直哭哭啼啼。皇上也未曾親去看望,自然,或許是前朝事多,皇上分不開身。」


  如懿掐了手邊一枝供著的碧桃花在手心把玩,那明媚的胭脂色襯得素手纖纖,紅白各生艷雅。她徐徐道:「永璜如此,純貴妃的永璋何嘗不是。皇上雖然安慰了永璜的病情,也常叫太醫去看著,對著永璋也肯說話了。只是父子的情分到底傷了。聽說慧賢皇貴妃的父親高斌,當日因為孝賢皇后的喪禮受了貶斥,到如今都還沒緩過來呢。所以以後一言一行,若涉及孝賢皇后,大家也得仔細著才是。」


  這樣閑話一晌,便有宮人來請如懿往養心殿,說是皇帝自如意館中取出了畫師禹之鼎的名作《月波吹笛圖》與她同賞。眾人知道皇帝素來愛與如懿品鑒書畫,偶爾興起,還會親自畫了圖樣讓內務府燒制瓷器,便也識趣,一時都散了。嬿婉帶著春嬋和瀾翠回去,想著要給永壽宮裡添置些春日裡所用的顏色瓷器,便繞過御花園往東五所的古董房去。


  正巧前頭綠筠攜了侍女漫步過來,看她愁眉輕鎖,似有不悅之態。嬿婉忙輕輕巧巧請了個安道:「純貴妃娘娘萬福金安。娘娘怎的愁容滿面?」


  綠筠囑了她起來,苦笑道:「皇上剛傳了永璋去養心殿查問功課,令嬪也知道本宮這個兒子……」


  嬿婉笑道:「娘娘的阿哥自然是好的。便是學識上弱些,人是最溫和敦厚的性子,皇上自然是知道的。德行乃立身之本,皇上也是看著三阿哥品行不差,才對他學業這般上心。」


  一席話說得綠筠眉開眼笑,連連道:「難怪皇上疼愛令嬪,果然見微知著,是個知冷知熱的人。」


  嬿婉忙謝了,又道:「聽聞前些日子嘉貴人對娘娘不敬,幸好娘娘也是個寬厚人兒,如今她落魄,娘娘也不曾對她如何。」


  可心道:「可不是?嘉貴人擔心九阿哥身體,總是在阿哥所外徘徊,想要見九阿哥。但宮規所限,哪裡能夠呢?而且九阿哥日夜啼哭不安,我們小主可憐孩子,還叫人送了玉瓶去安枕。這般寬宏大量,也唯有小主了。」


  綠筠嘆息道:「永璋年幼時也不得養在我身邊,母子分離之苦,我是知道的。何況九阿哥病著,我何必再去與嘉貴人計較。」


  二人這般說著,便也散了。


  嬿婉笑道:「這般懦弱性子,難怪身為貴妃還是一事無成,這輩子也便這樣了。」


  正進了古董房,掌事太監呵斥著宮人們道:「手腳仔細點兒。前兒個不知哪兒來的老鼠撞跌了一個琺琅瓶兒,叫管事的吃了二十鞭子,再毛手毛腳的,仔細你們的皮!」他正數落著,回頭見是嬿婉來了,忙堆起笑奉承著。


  瀾翠也不理會,只管道:「如今都四月里了,我們小主想換些顏色鮮亮些的瓶兒罐兒擺在閣里,也好讓皇上來了看著新鮮舒坦。可有什麼好東西么?」


  嬿婉眼尖,見著博古架上放著一尊白玉花瓶,看著細膩如脂,光華瑩然,便伸出纖纖玉指一晃,笑道:「那個卻還不錯。」


  掌事太監見嬿婉喜歡那個,立刻賠了十足十的笑容道:「哎喲,令嬪娘娘眼力真好。這個玉瓶是嘉貴人生了九阿哥的時候李朝使者送來的。這回純貴妃聽說九阿哥傷風受寒,日夜啼哭,所以讓奴才們把這個玉瓶兒送去阿哥所給九阿哥鎮著的,也是取玉器寧神之效了。」


  瀾翠輕哼一聲:「你們也太不識輕重了。九阿哥不過是個貴人生的,咱們小主可是嬪位,看上李朝進獻來的東西,是抬舉了他們。」


  嬿婉橫了一眼,瀾翠忙嚇得不敢作聲。嬿婉溫然含笑:「小丫頭嘴上沒個輕重,叫公公笑話永壽宮沒規矩了。」


  那掌事太監連聲道了「不敢」,嬿婉笑吟吟道:「九阿哥乃是皇嗣,皇嗣不安,便是皇上聖心不安。有什麼好東西,還是趕緊送去阿哥所吧,別耽擱了。」說罷,她隨意揀選了幾樣瓷器,便也走了。


  出了古董房,瀾翠猶自不滿:「純貴妃也太會抓乖賣好了,用李朝進獻的東西去給九阿哥安神,沒費她什麼東西,只動動嘴皮子,就給皇上落了個賢惠的印象。」


  嬿婉倏然收住腳,伸出手指在她嘴上一戳,沉下臉道:「嘴皮子碰兩下就是給本宮出氣了么?只長了嘴沒長了腦子的,不配留在本宮身邊伺候。」


  瀾翠嚇得噤若寒蟬,忙跪下道:「小主,奴婢再不敢多嘴了。」


  嬿婉輕噓一口氣:「真想給本宮出氣,讓本宮痛快的話,就去替本宮做一件事。」


  瀾翠忙道:「但憑小主吩咐就是。」


  嬿婉舉眸良久,望著幽藍遼遠的天際,輕聲道:「方才他們說什麼東西撞著琺琅瓶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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