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風波定(上)(1)
紗窗隔斷的陽光只留下淡漠的暉跡,遙遠天邊的雲霞卻有炫目的光亮。皇帝捻著一個新橙搓揉著:「糊塗也好,僭越也好,朕怎會容他肆意置喙朕的家事國事,又這般廣布黨羽,群起進言!這朝廷是朕的,可不是張廷玉的。於是張廷玉便奏告朕,以年老上奏請求告老還鄉。摺子里有這麼一句話,說『以世宗遺詔許配享太廟,乞上一言為券』。」
如懿微微變色:「怎麼?張廷玉還怕皇上不許他已經答允的事,一定要皇上有所保證么?這實在是太無禮了。這麼看,他這請求告老還鄉的摺子,竟有幾分試探皇上的意思了。」
皇帝接過意歡遞來的橙子吃了一片,緩緩道:「他要試探,朕便成全。只要他安安分分從朕眼前走開,朕便許他一個安穩到老。朕已讓軍機大臣汪由敦擬好了摺子來看,明日就可發出去了。」
如懿微微鬆一口氣:「那就好。」她遲疑片刻,還是道,「皇上,臣妾有一事不得不稟告,只請皇上聽了不要氣急憂心。」
皇帝瞟她一眼,淡淡道:「你說就是了。」
如懿寧靜而柔和,含有難得的凝重,和一絲若隱若現的憂慮,她見皇帝臉色鬆動了些許,才敢婉聲勸道:「皇上。永璜的福晉伊拉里氏來回稟,開春之後永璜身上就很不好,一日不如一日。請皇上若得空兒,一定要去瞧一瞧。」
皇帝的側臉稜角分明,平靜而至淡漠:「永璜的病情朕也略知一二。無非是他自己心思重,又都是些不該有的心思。朕已經讓最好的太醫去瞧了,也吩咐下去,永璜每日要吃山參吊精神,只要他吃得下,便是每日十斤,朕這個做皇阿瑪的也給得起。只求他心思安分些,別再做些無妄之念。」
如懿聽皇帝口氣,仍是對永璜昔年欲為太子之心十分介懷:「那臣妾可否去看望,也好稍稍寬慰……」
皇帝擺手道:「罷了。你如今是皇貴妃,身份貴重。你一去,不知道永璜又要動什麼心思。永璜有他養母純貴妃探視,你便少去這是非之地。」
如懿只得起身應允。正好李玉進來,道:「皇上,張廷玉大人求見。」
皇帝不悅道:「這個時候,他來做什麼?」
李玉道:「張廷玉大人喜滋滋的,說知道皇上下旨許他配享太廟,所以特來謝恩。」
這一來,不僅皇帝,連如懿和意歡都變了臉色。皇帝徑自起身,走到書房翻了翻奏摺,矍然變色:「朕的奏摺剛批複完不久,尚未發出,張廷玉怎會知道?」他橫一眼李玉,帶了一抹厲色道:「李玉!」
李玉嚇得忙跪下:「皇上,奴才不敢!」
如懿忙道:「皇上,李玉不敢。內監不得干政,他不敢看皇上的摺子。」
「那麼,便只有汪由敦了!」皇帝的臉色極難看,「是了。汪由敦出自張廷玉門下,定是他提前給張廷玉透了風。真是大膽!竟敢擅自透露朕的旨意,到底在汪由敦心裡,朕是皇帝還是張廷玉是皇帝?朕為天下主,而今在朝大臣因師生而成門戶黨羽,怎可姑容!」
意歡冷冷道:「皇上自然是皇上,可他這個門生竟忘了天地君親師,反而將師長凌駕於君主之上,實在是不該!」
皇帝沉下臉:「張廷玉既然來了,朕就見見他。李玉,去傳!」
李玉忙不迭去了。如懿與意歡不敢在側,便也告退離開。才出殿門,便見張廷玉滿臉喜色候在殿外。張廷玉行禮道:「皇貴妃娘娘萬福金安。舒妃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與意歡微微欠身,看他躊躇滿志地入內。意歡不屑:「自作聰明才自取其辱!他以為扶持了一位富察氏的皇后便得意了,難不成以後每一位皇后都要出自富察氏么?」
如懿悄然一笑:「內外互為援引,一直是後宮與前朝的生存之道。張廷玉即便為三朝老臣,也不能免俗。只是皇上心性極強,豈是輕易可以左右的?」
意歡笑道:「他越是舉薦旁人,越是成全了姐姐。我便先恭喜姐姐了。」
果然,皇帝勃然大怒,斥責張廷玉道:「太廟配享的都是功勛卓越的元老,你張廷玉何德何能,有何功績,可以和那些元勛比肩?鄂爾泰他還算有平定苗疆的功勞,你張廷玉所擅長的,不過是謹慎自將、傳寫諭旨,竟也狂妄自大如此!」
一席話罵得張廷玉冷汗淋淋,皇帝猶不解氣,下令革去張廷玉的伯爵之位,只以大學士銜告老還鄉,又下詔解除汪由敦協辦大學士和刑部尚書之職,仍舊讓他在刑部任上贖罪。自此,再無人敢隨意置喙立后之事了。
這一日天高氣爽,明朗天光在紫禁城中無遮無攔地流動,宛如潺湲的河水。靜靜停滯的團雲,自由盤旋的飛鳥,連綿如重山的殿脊,沉寂的宮闕掩映了平日的喧囂,讓人心意閑閑。如懿閑來無事,便往儲秀宮看意歡。如懿才扶著侍女的手進了殿中,便禁不住笑道:「從前進來,你的殿中草藥氣味最重,如今倒淡了許多,只聞得花香清淡了。」
意歡正捧了一束新折的玉色百合插瓶,蓮青色的緙花袖下露出素白的十指尖尖,纖長的深碧花葉垂在她三寸闊袖上,那袖口滾了三層雲霞緞的暗紋邊,上頭綉著星星點點的橘花,顯得格外明艷。意歡的身形高挑,身影最是纖細瘦美,一枚白玉鎏金蝴蝶壓發扣在燕尾之上,垂落細長的碎銀流蘇,被風徐徐拂動,更添了幾許難得的柔美。意歡笑盈盈睇她一眼,側身讓了讓如懿坐下,輕輕噓了一聲:「去歲聽了皇貴妃的話,如今是想開了。皇上照例還是賞賜了坐胎葯,嬪妃們也都自己找了方子喝。其實有什麼呢,我如今也是有一遭沒一遭的,惦記著就喝了,沒惦記著也便罷了。」
如懿笑道:「你自己想得開便是了。我如今也不大喝這個了,左右到了這個年紀了,有沒有子嗣都看天意吧。」
意歡笑意幽妍:「是啊,心思都在那上頭,成日里也不快活。倒不如閑下來侍弄侍弄花草,心裡也清靜些。」
畫眉子和雲雀在廊下嘀嚦啼囀,一唱一和,啼破金屋無人的靜寂。如懿笑道:「皇上喜歡在圓明園養這些鳥雀,你也喜歡。」她眼底閃過一絲促狹,伸手刮著意歡的臉頰道,「只是皇上這樣寵愛你,前兩日連內務府新繡的一床滿綉合歡鴛鴦連珠帳也獨賞了你,可算是嬌眠錦衾里,展轉雙鴛鴦。既有了鴛鴦,你還要別的鳥兒做什麼呢?」
意歡面頰一紅,啐了一口道:「這也是皇貴妃說的話?沒半點兒尊重!」她忽然定了烏澄的眼眸,盯著如懿道,「皇貴妃這般說,可是拈我的酸呢?」
意歡的話,五分玩笑,五分認真。如懿心頭微微一顫,這清光悠長之中,因了她的猝然一問,觸動一時情腸。她不願去思索,由著性子道:「若說不拈酸,都是女子心腸,難免有時小氣。況你初初承寵那些日子,也是我最受苦的日子。這樣想起來,我能不心酸?只是自你我相識,總覺得心性投契,且在宮裡久了,方知尋常人家的拈酸吃醋到了這裡竟也是多餘,徒增煩惱而已。」
仿若一滴清澈的雨水無意顫起鋪滿澄陽的湖面,漾起金色的漣漪點點,意歡清冽的眸光微有痴怔:「姐姐說的這話,也是我的心思。皇上縱然疼我,但見他寵幸旁人,心裡也是火燒火燎的,便是對姐姐,有幾次也是忍不住。可日子長了,才覺這心思除了挫磨自己受苦,也無旁用,所以我才養些鳥兒花兒,散散閑心。且在宮裡,說話做事都不得不逼著自己小心。有時候不能對著人說的話,不如對著這些鳥兒說說,也當解了自己的心事了。」
意歡自在皇帝身邊,便深得聖眷。她有時說話尖銳,待人亦不熱絡,因著皇帝的愛寵縱容,也無人敢明著計較。這些年,在旁人眼中,她總是活得縱情恣意的,可在背人處,她也竟有這樣的凄清。
如懿溫然相望,撫摸著嬌妍的花瓣,柔聲道:「那是你不愛往別人宮裡去走動。侍奉皇上這麼多年了,除了我宮裡,也難得看你和旁人來往。」
意歡取過小銀剪子,細細修完花枝,灑了一點兒清水在花葉上,轉首道:「我肯與姐姐來往,是性子相投。與其費那些力氣和不相干的人來往,我還不如拾掇拾掇自己。」
如懿看著疏朗殿內,布置大氣,並不像是尋常女子的閨閣香艷而穠麗,除了滿架子詩書,再無多少錦繡裝飾。「宮裡除了你,再沒有誰能把自己拾掇得這樣乾淨舒服了。」
意歡道:「人乾淨了,心也乾淨。」
「咱們身在這地方,周遭的污濁血腥自是不必說了,有時候難免連自己的手也不幹凈。能求得心有幾分乾淨,也算難得。」如懿莞爾一笑,看她手邊擱著一本溫庭筠的詩集,道,「那日在皇上跟前,他不過提了句溫庭筠的詩好,你便留心上了。」
意歡臉上緋紅如流霞:「姐姐一直忙著,今日難得有空兒,還替我留心起這些了。我不過是聽皇上說起,隨手翻翻罷了。」
二人正說著話,忽然三寶跑了進來道:「小主,小主,不好了。」
如懿沉下臉道:「好好兒回話,這麼毛毛躁躁的。」
三寶擦了把汗道:「回娘娘的話,大阿哥府里來傳話,大阿哥病重,怕是不好了。」
如懿霍地起身,起得太快,身子不覺晃了一晃,便道:「純貴妃知道了么?」
三寶道:「大阿哥福晉先來稟報的皇貴妃,鍾粹宮只怕還不知道。」
如懿忙道:「純貴妃是大阿哥養母,讓菱枝趕緊去鍾粹宮通報。你親自去養心殿告訴皇上,再吩咐備轎,本宮去瞧永璜。」
意歡見如懿擔心,亦嘆道:「自從孝賢皇後去世,永璜被申飭,終究積鬱成疾。好好兒的一個皇子,唉……姐姐路上小心些,別太心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