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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風波定(下)(2)

  皇帝噓一口氣:「朕知道,你的姑母烏拉那拉皇后是太后的死敵,太后雖然為你改名如懿,面子上也還可可,但心裡總不是最願意的。不過,孝賢皇后就是當年太后與先帝為朕所選,後來太后待她也不過爾爾。」他深吸一口氣,眸中深沉,有星芒一般的光熠熠閃過,朗然道,「可朕是皇帝,朕才是天下之主!若連立誰為皇后都由不得自己,那朕算什麼皇帝!張廷玉已經走了,太后也不是當年能事事調教朕的太后,誰也不能再約束著朕。哪怕有誰不願意,朕也必要縱情任意一回!」


  心裡有綿綿的暖意,彷彿少年的時光再度回到她與他的掌心,盛放出連枝並蒂的纏綿。曾經,她是那樣愛慕他,仰望他,是他給了自己救贖,讓自己不必成為一輩子的失意人。如懿依著皇帝的肩,輕聲道:「可皇上,也是您說的,那是無人之巔,太過清寒。」


  皇帝的笑意如透過雲層的光。「所以,咱們在一塊兒。」他長噓一口氣,「朕已經失去了一個長子,兩個嫡子。朕希望冊立你為皇后之後,朕還是會有自己的嫡子。」


  如懿垂下頭,語意傷感:「可臣妾已經是三十三歲了,未必能有所生育。」


  皇帝伸開手掌,與她的十指一根根交握:「天命顧及,自然會誕育嫡子;天命若不顧,你與朕最喜愛的孩子,就交給你撫養,可以是咱們的嫡子。所以,你不會膝下孤單。」


  如懿輕輕頷首,垂下臉和皇帝緊緊貼在一起:「那麼,臣妾可不可以更貪心一些。臣妾日夜期許的,不僅是與皇上有夫妻之情,更有知己之誼,骨血之親。」


  「如懿,你是覺得男女歡愛太過縹緲?」


  「是。」她心意沉沉,「臣妾所有,不過是與皇上的名分所在。如果可以,臣妾更希望牢牢把握不會輕易碎裂的情分。」


  他擁著她,以保護的姿態,頷首允諾:「朕答允你。如懿,朕答允你。」


  她與他的感情,其實一開始就並不純粹——是她,為了爭一口氣,嫁入宗室,半委屈半期待著嫁作他的側福晉;是他,借著她與旁人家族的顯赫,一步一步走到九五之尊的地位,才漸漸生出幾許真心。這一路走來,明媚歡悅固然不少,可艱難崎嶇,也幾乎曾要了她的性命,卻從未想過,居然也能走到今日。


  窗外,有春色如許,遍耀光年。


  彷彿所有帶著脂粉氣的殘酷凄烈,種種的波雲詭譎、暗潮洶湧,在那一刻都戛然而止,急速歸於平靜。待回到翊坤宮中,合宮上下已皆知皇帝的立后之意。雖然在皇長子喪中,歡喜不能形於色,可是這麼些年的艱難苦辛、輾轉流離,終於到了這一步。


  海蘭早已等在了翊坤宮中,在垂花門下徘徊相候。如懿遠遠見了她,穿著一襲新嶄嶄的天水藍袍子,衣衫上是不同深淺的亮銀與暗藍的顏色,捧出大朵大朵梔子花的影彩,是靜默而深沉的真心歡悅。如懿不知怎的,見了海蘭,整個人才從虛茫茫的震動和喜悅里落定了心意。好似方才那一路,歡喜而恍惚,竟是稀里糊塗回來的。


  海蘭見了如懿,疾步上前,想要笑,卻是落了淚,緊緊執著她的手,哽咽道:「姐姐,終於有這一日了。」


  如懿亦是慨然,隱然有淚光涌動:「是。只是賠上了永璜一條命,才成全了我。」


  海蘭聞言止了淚,正了容色道:「只有到了皇后之位,姐姐才稍稍安全些。所以,不管誰賠了進去,都不可惜。」


  夏日天光極長,夕陽的餘暉斜斜鋪開紅河金光,曳滿長空。晚霞漸漸變為絳紫與暗藍交織的寶帶,晚霞背後是燒灼了的深紅色雲彩,將天際都燃得空透了一般,影影綽綽烙在殿前「光明盛昌」的屏門上,蔓延倒影在青石磚地上,似水墨畫上潑斜的花枝。暮色中的二人披著金黃而模糊的光輝,偶爾有乍暖還涼的風拂掠起袍子飛揚的邊角,人也成了茫茫暑氣中花葉繚亂的微渺的一枝。


  如懿的手心有黏膩的微涼汗珠,她悄然緊握海蘭的手,低聲在她耳邊道:「是。我們所走過的路都是必經之路,所做的事都是不可避免之事。哪怕月寒日暖,來煎人壽。但永璜已死,我固然傷心,卻也知道一件秘事。原來除了你,金玉妍也對永璜說過哲憫皇貴妃被孝賢皇后所害。」


  海蘭眼中有迷惑的旋影波轉,她驚詫道:「金玉妍?」


  如懿含著凜冽的警醒:「金玉妍所言,比你細緻許多,連哲憫皇貴妃如何被害死的細枝末節都無一不知,且告訴永璜哲憫皇貴妃是吃了哪些相剋的食物而死。」她的聲音失卻這個季節應有的餘溫,「皇上曾經與我說過,孝賢皇后至死也不認害死哲憫皇貴妃……我從前從不相信,如今看來,卻真有幾分可信了……」


  海蘭深吸一口氣,蹙起了眉頭,但隨即又以一貫平和無害的微笑撫平了那一絲凌厲的警惕:「若孝賢皇后所言是真,那麼唯一能把如何害死哲憫皇貴妃的始末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才是真正下手害死哲憫皇貴妃之人。」她屏息凝神,呼吸漸漸有了明顯的起伏,「姐姐記得么?孝賢皇後生前對飲食性寒性熱之事幾乎一無所知,連自己的一飲一食都不甚注意,還是金玉妍偶爾提醒。雖然阿箬和雙喜都說過,是慧賢皇貴妃和孝賢皇后在咱們冷宮的飲食里加了許多寒濕之物,可是背後主使,或許另有其人。且還有許多事,孝賢皇后也是至死不認的。」


  如懿眯起眼眸,有一種細碎的光刺在她的眸底幽沉地晃:「如今看來,這個人倒更像是金玉妍呢。只是海蘭,她出身李朝,看似不如慧賢皇貴妃和孝賢皇后出身高門華第、身份尊貴,但皇上為了顧著主屬兩邦之誼,不到絕處,絕不會輕易動她。」


  海蘭側了側首,牽動雲鬟上珠影翠微,閃著掠青曳碧的冷光。她拍一拍如懿的手,屏聲靜氣道:「從前不知敵人身在何處,才受了無數暗算。如今知道是誰了,又已經剪除了她的羽翼,只須看得死死的,還怕她能翻出天去么?不怕!天長日久,閑來無事,這些賬便一筆筆慢慢算吧。」


  如懿的聲線里有沉沉的決斷與冷冽:「是,是要慢慢算。我們在這宮裡多年,唯一學會的,不就是將對方最引以為傲、賴以為生的東西慢慢挫磨殆盡么?下半生還長著呢,咱們還在一塊兒,有的是時間,有的是同一份心力。」


  她們彼此相握的手指緊緊收攏,關節因為過於鄭重和用力而微微泛白。哪怕有更輝煌的榮耀即將披拂於身,她們依然是昔年彼此依靠的姐妹,相伴同行,從未有異。


  之後再有嬪妃來賀,如懿一概都謙遜推卻了。皇帝在立后的旨意之後,也於同日下旨,在八月初四,也就是立后之後的兩天,復金玉妍貴妃之位。這樣的安慰,既是因為玉妍的喪子之痛,也是因為立后大典有萬國來朝,不能不顧著李朝的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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