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上部:韓信篇(8)
韓信又道:「廢丘我是一定要拿下的,但不是現在。我不喜歡打硬碰硬的攻城戰,那樣消耗太大。城池本身就是為了防守而建的。發展到現在,它的防禦功能已相當完善,對防守者極為有利,而對進攻者十分不利。你們想:三個月造雲梯,三個月築土山,然後是曠日持久的對峙。你切斷我的糧道,我堵截你的援兵,來來往往,要打到什麼時候?反正我們現在是在章邯的地盤上,我們打他哪兒他不得來救?我們就牽著他的鼻子叫他多跑幾趟,不斷找機會削弱他的實力。一來二去,等他耗得差不多了,我們再去打廢丘,那時廢丘已經成了一個空殼,拿下來不是輕而易舉嗎?」
眾將領聽得心服口服,均感到跟著這位大將軍獲益匪淺。
入夜,韓信在陳倉城頭信步行走。
雊!雊!雊!又有野雞在什麼地方鳴叫,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叫人捉摸不定。
韓信站住腳步,聽了一會兒。一道長長的流星的光芒從天空掠過。
這兩天流星似乎特別多,而且樣子也有些異常,光芒很亮,飛得很低,看起來簡直像能伸手捕捉得到。
又一顆流星掠過。韓信注視著它飛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這時連韓信身後的侍衛也注意到了,一人道:「這幾天的流星可真多,東一道西一道的。大將軍,這可是好兆頭啊!」
韓通道:「哦?是嗎?」
那侍衛道:「是啊。聽說武王伐紂時,就出現了流星,還降到武王的車蓋上,變成一隻紅烏鴉,大叫特叫呢!」
韓信笑道:「烏鴉還有紅的?」
另一名侍衛道:「這有什麼稀奇?人家說燕子丹在秦國做人質時,還有白烏鴉出現呢!」
韓通道:「得了,乾脆說,什麼顏色的沒有吧!」眾侍衛都笑了。
韓信站在那兒,看著遠方沉思了一會兒,便走下城頭,向城東北走去。
陳倉城東北有座陳倉祠。外形高大,但已顯敗落。祠中只剩下一名太祝丞,其他人都已跑光了。韓信揮手命侍衛們在祠外等候。
祠內打掃得還算乾淨,只是年代久遠,無一物不顯得陳舊破落。正中台上,不見供著什麼神像,只擺著一隻不大的石函。供案上卻很隆重地陳放著烤熟的牛、羊、豬各一頭。
韓通道:「什麼神這麼尊貴?連太牢都用上了,秦國的祖先嗎?」
太祝丞小心地回稟道:「不,是雉神。」
「雉神?」韓信目光一動,道,「野雞還要用牛羊豬來供奉?」
太祝道:「是啊,就連這座陳倉城,都是為了祭祀它而建的呢!」
韓通道:「連神像都沒了,還祭祀什麼?」
太祝丞詫道:「誰說沒了?那不就是嗎?」說著向台上那隻石函一指。
韓通道:「那是雉神?」
太祝丞道:「不,那裡面是雉神。」從台上將那石函端過來,打開函蓋,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樣東西,「將軍請看。」
韓信一看,大為詫異。原來是一塊拳頭大小的渾圓的玉石。通體潔白,樣子倒還可以,可也不是多麼珍貴的東西,更沒法叫人跟雉雞聯想起來。韓通道:「這就是你們的雉神?我看不出它跟雉雞有什麼關係啊,為什麼叫它雉神呢?」
太祝丞放下玉石,端起案上一盞油燈,道:「將軍請這邊看。」說著向邊上的牆壁走去。
韓信一怔,跟著過去。走近才發現,原來這灰濛濛的牆壁上居然繪著一幅大型壁畫。雖因年深日久,已是多處斑駁剝落,色澤黯淡,但仍可看出個大概。
那是一場規模宏大的出獵。
上千名背弓挽箭的獵手,分散在山林河澤間搜尋著獵物,上百頭獵犬穿梭其間或奔或嗅,無數大大小小的雀鳥被驚起,從林中倉皇飛出,還有許多獐、兔、狍、鹿之類的野獸四處奔逃。
再細看,卻又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這些獵手的注意力似乎不在這些禽獸身上,對眼前唾手可得的獵物視而不見,只一味聚精會神地尋找著什麼。
太祝丞端著油燈,看著那陳舊的壁畫,道:「那是文公年間的一場大獵……」
韓通道:「文公?」
太祝丞道:「哦,就是我們秦文公,比穆公還早,在春秋之初了。離現在大概有……嗯……有五百四十多年了。年深日久,這事傳到現在也許有些變樣了,不過大體是不會錯的。那一年,陳倉人經常聽到有野雞夜啼,想找卻又找不到,還見到一些奇異的光芒從天空飛過,不知是怎麼一回事,便稟報給了文公。文公十分驚異,派人來查看,也無法查出究竟。於是下令發精騎五百、步卒一千,大獵於陳倉。不獵熊,不獵虎,只獵那隻聞其聲不見其形的野雞。找了十多天,才終於找到這塊玉石。找到這塊玉石的幾名士卒,親眼見到天空中一道長長的光芒飛來,鑽入這玉石之中。拿起它,四周飄忽莫測的雉鳴也立刻停止了。於是知道它是個寶貝,就把它獻給了秦文公。文公命太卜占卜,卜辭很吉利,說得到這東西,小則可以稱霸,大則可以成王。文公很高興,於是就在這裡築城建祠,以太牢祭之。後來,秦國果然稱了霸,也成了王,甚至還出了皇帝……可現在終於還是滅亡了。唉!五百多年了,也是氣數已盡。始皇帝和二世皇帝就從不關心這雉神的祭祀。這兩天雉神又顯靈了,將軍,您注意到野雞的鳴叫了嗎?還有那流星的光芒?那也許是在預示有為王稱霸的英雄出現了。將軍……」
夜色越來越深,守候在祠外的侍衛有幾個倚著牆打起瞌睡,其他幾個也是百無聊賴,奇怪這位韓大將軍怎麼會對一座破祠這麼感興趣。
韓信終於從祠中走了出來。
那太祝丞恭恭敬敬地送到祠外,道:「將軍走好。」
韓信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眉頭微鎖,似在思索什麼難解之事。眾侍衛見他這樣,也不敢問,忙跟了上去。
有人偷偷問那太祝丞:「哎,我們大將軍剛才跟你聊什麼事?」
那太祝丞微微一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拍拍他的肩膀,神神秘秘地道:「小兄弟,你們跟對人了。好好乾!包你們將來大富大貴。」
眾侍衛恍然大悟:原來韓將軍來這兒卜筮的。太祝丞看著這一干人越來越遠,才托著油燈回到祠中,望著正中台上的石函,喃喃地道:「天意,天意。章邯佔了關中這麼長時間,都沒得到它……」
石函中已是空空如也。
章邯十五萬大軍來到陳倉,韓信以十萬軍迎之。
一仗下來,章邯大敗,退至好畤。再戰,又敗,退至廢丘。章邯軍退一步,漢軍進一步。漢王和他的小朝廷按著韓信的計劃順順噹噹地遷出了漢中,回到了關中。
漢王覺得像做夢一樣。
在韓信一輪又一輪急風驟雨般的打擊下,三秦王中實力最強的雍王章邯,地盤越縮越小,最後只剩下一個都城廢丘,被漢軍圍得鐵桶一般。塞王司馬欣、翟王董翳投降。
漢王樂昏了頭。次年三月,聽說項羽派人擊殺義帝於江南,便認為這是一個攻擊項羽的絕佳借口。等不及關中全部平定,就以「為義帝報仇」的名義,聯合各路諸侯向項羽的根本重地彭城發動進攻。
漢中精兵被漢王帶走,增加了攻打廢丘的難度。不過這難不倒韓信。仔細觀察了地形后,他在雨季來臨之時,決引河水倒灌廢丘城,逼得廢丘守軍投降。關中最後一個頑敵章邯自殺身亡。
關中全部平定,到處一片喜氣洋洋。
蕭何興沖沖地忙裡忙外:張貼安民告示,大赦罪人,把秦朝過去的苑囿園池都分
賜給百姓耕作,除秦社稷,立漢社稷……
祭禮結束后,百官散去。蕭何叫住了韓信。
韓通道:「有什麼事?丞相?」
蕭何道:「你跟我來。有樣東西,要請你看一下。漢王、子房先生和我到現在都沒弄懂。你智慧過人,也許能看出點門道來。」
蕭何將韓信帶到一間密室。
韓信注意到那密室的門用了三把鑰匙才打開。
密室中央放了一尊青灰色的龐然大物,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
韓信走近那巨物,上下打量著,目測著它的長寬高。
「高一丈二尺八寸,長寬俱為五尺三寸。」蕭何道,「我想不出這尺寸有什麼象徵意義。更想不出它能派什麼用場。」
韓信繞著那物走過去,見到其中一側的下方有個方形的門洞。蕭何道:「我懷疑這是火門,可以從這裡點火,焚燒內部的柴炭。可燒了幹什麼用呢?那麼高,不見得在上面放什麼食器吧?張子房叫我們點火試燒一下,也沒看出什麼名堂來。不過他認為這一定不是簡單的東西,叫我們好好保管。」
韓通道:「為什麼一定不是簡單東西?」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那火門上方光滑冰涼的壁面,一點點向上摸去。
一尺,二尺,三尺……
蕭何道:「它是藏在秦始皇卧榻下的一個地下密室里的,還有威力極大的機關暗弩守衛著。我們死了一百二十七個人才得到它。床下挖洞是最犯忌諱的事,堪輿術上認為是『自掘墳墓』。秦始皇向來疑神疑鬼,可為了它,居然連這麼大的忌諱都不顧了。可見它絕不會是簡單的東西。」
……五尺、六尺,果然有一條細細的小縫。韓信的手沒有停下,若無其事地繼續摸上去。
蕭何道:「韓將軍,依你看究竟會是什麼東西?」
韓信把手放下,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蕭何臉上顯出失望之色,道:「連你也不知道,看來是不會有人知道了。」
韓通道:「也許是個權力的象徵吧。丞相,你看它外方內圓,不有點像個放大的玉琮嗎?」
蕭何臉上的失望之色更深了,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太不值得了。子房從沒錯過,這次他恐怕是判斷錯了。」
關中的形勢很好,漢王那邊卻打得爛透了。
漢王率五路諸侯共計五十六萬大軍跟項羽遠道趕來的三路人馬打,居然敗得一塌糊塗。睢水一戰,慘不可言。漢軍士兵的屍體把偌大的睢水都堵得無法流動了。漢王總算僥倖逃出,可也逃得狼狽不堪。一路上幾次三番把兒子女兒推下車,好減輕分量逃得快點,夏侯嬰再幾次三番地把孩子抱上車,漢王氣得要發瘋,差點把夏侯嬰都殺了。
為了給漢王收拾殘局,韓信帶著他新編練的關中軍隊奔赴滎陽,與漢王殘部會師,大敗楚軍於京、索之間,總算阻止住了楚軍西進的攻勢。
但睢水慘敗的影響太惡劣了。許多已經或將要與漢結盟的諸侯紛紛見風使舵,又站到西楚一邊去,反過來助楚攻漢。漢王搞得焦頭爛額,又氣又急,於是叫韓信先去收拾這些背信棄義的諸侯,出掉胸中一口惡氣,順便也牽制楚軍的行動。
漢三年八月,韓信奉命攻魏。巧布疑兵,木罌渡河,取安邑城,虜魏王豹,平定魏國。
閏九月,韓信又馬不停蹄地奉命北擊趙、代,很快就打敗代國,擒代國相夏說。
當他要向趙國發動進攻時,漢王派人來調走了他的精兵,開赴滎陽,去抵擋楚軍的進攻。
韓信迅速就地招募新兵來充實他的軍隊,但就是這樣,也還與趙軍差距很大。他倒不怕數量上的差距,只是有點擔心趙國的廣武君李左車。這個李左車名聲不如成安君陳餘大,但韓信知道他的見識實際上比陳餘高。幸而打探下來,陳餘剛愎自用,沒聽李左車的作戰方略,便放了心。
於是一番妙計安排,漢軍在井陘口背水為陣,以拔旗易幟之計,一個上午,憑一萬二千新募之兵,大敗二十萬訓練有素的趙軍,斬成安君陳餘,擒趙王歇。韓信傳令軍中,不要殺死廣武君李左車,能活捉他的賞千金。很快就有人押著成了俘虜的李左車來,韓信親自為他解開綁縛,請他上坐,請教燕齊一帶的形勢。李左車本已輸得心服口服,見韓信這樣相待,越發感激,遂也誠心誠意地為他出謀劃策。
戰後,諸將大惑不解地問韓信:「為何大違兵法常理,背水列陣,反能取勝?」
韓信微微一笑,道:「兵法是不能死搬硬套的。你們看我這支軍隊:販夫走卒,新近降兵,什麼樣的人都有,整個一群烏合之眾,能以常理指揮嗎?我把他們放入背水而戰的絕境,使他們不得不為各自的生存而戰,這才能激發出他們最大的戰鬥力來。這就叫『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兵法上也是有的嘛,只是諸位不察啊!如果我依常理把這些人放入生地,你們看吧,大概不等開戰就逃掉一半了。」
諸將聽得嘆服不已,都道:「大將軍高明,非我等所能及。」
不久,韓信派去燕國的使者帶回來一個好消息,燕國懾於韓信的威勢,不戰而降了。
一年之內就倒下四個盟國,項羽開始感到北方形勢不妙,遂接連派出軍隊北渡黃河,去攻打燕趙之地,試圖收回一些城邑。韓信率軍來回馳騁於燕趙大地,輕而易舉地擊退了這些徒勞的反撲,與此同時,還能騰出手來不時派兵去援助漢王。
但漢王的用兵之術實在是太糟了。一年前韓信替他在滎陽製造的有利局面又被他一點一點喪失掉了。幾場仗下來,漢王從滎陽逃到宛縣,再從宛縣逃到成皋,最後連成皋也守不住了,就和夏侯嬰共乘一輛馬車突圍,向東北渡過黃河,直奔韓信的駐地修武。
到了修武,漢王總算鬆了一口氣。但他沒直接去找韓信,先不聲不響地找了個客舍睡了一晚。次日一早,才去韓信的軍營。也沒表露自己的身份,只拿漢使符節叫開營門,便直馳入營。
韓信的營帳很難找。因為這位主帥與別的將帥不同,飲食起居都和士兵一樣。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主帥營帳。韓信還在睡覺,漢王叫夏侯嬰守在門口,自己躡手躡腳走了進去。
營帳不大,漢王眼光一掃,便瞄上了旁邊一張矮几上的印信兵符。看一眼沉睡著的韓信,輕吸了一口氣,踮著腳小心翼翼地向矮几走去,一邊走,一邊不住地看韓信。
韓信身子一動,漢王的心一陣狂跳,緊張地盯著韓信。韓信閉著眼翻了個身,面朝里繼續睡。漢王鬆了口氣,緊走幾步,撲到矮几前,一手抓起帥印,一手抓起兵符,再倒退著向帳門走去,眼睛依然盯著韓信。
韓信睡得很沉,紋絲不動。
漢王一個轉身,衝出了營帳。
「大王,」夏侯嬰迎上來道,「見到韓將軍了?」
「見到了,那小子睡得死沉。瞧!」漢王得意地一舉手中的東西,「得手了!」
夏侯嬰目瞪口呆:「大王,你這是……」
漢王道:「別大驚小怪!牆倒眾人推,我倒霉成這樣,他未必肯聽我的了,這法子保險!走,咱們到中軍帳擊鼓升帳去!」
韓信翻過身來,聽著漢王和夏侯嬰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才坐起來,慢吞吞地穿上衣服,再叫人進來侍候他梳洗。
洗臉時,李左車走進來,道:「將軍,我真不明白你是怎麼一回事!漢王在拿著你的兵符印信發號施令,把你的精兵全調走了,你倒由著他?」
韓信洗完臉,把手巾往臉盆里一扔,揮手叫侍從退下,道:「由著他吧!君臣一場,算是我報答他。」
李左車道:「哪有這樣報答的!這個君都不像君了,鼠竊狗盜,全無體統!你何必還要守你的臣道?」
韓信對著鏡子戴上自己的雉尾冠,道:「我有我的原則。」
韓信走進中軍帳時,漢王已經完成了人事大調整,見他進來,只微微一怔,想起大局已定,就放下心來。
韓信像過去一樣,恭恭敬敬地跪下,向漢王行參拜之禮。漢王手一抬,笑嘻嘻地道:「免禮免禮。我被項羽打慘了,向你借點兵,不介意吧?」
韓信站起來,道:「為君分憂是臣子的職分。不知大王還有什麼別的吩咐?」
漢王身邊的夏侯嬰已有些尷尬,忙道:「啊,我們沒有別的……」
「北方就剩一個齊國了,」漢王覥著臉道,「你能想辦法把齊國拿下來嗎?」夏侯嬰吃驚地看著漢王。
漢王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齊國沃野二千里,帶甲數十萬,齊王田廣、齊相田橫統治齊國已有三年,田氏宗族勢力極其強大。叫韓信拿剩下的這點兵力去攻打齊國,不是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嗎?
韓通道:「可以,只是臣想向大王請求一件事。」
漢王道:「你說。」韓通道:「如果臣拿下了齊國,能不能把齊國賜給臣?」
漢王哈哈大笑。這原就是他的以進為退之計,想使韓信只顧推託新的任務,忘了剛才竊符奪軍的不快,沒想到韓信還真一本正經考慮起來了。看來這小子也就打仗行,為人處世上還嫩著呢!
「哈哈!行!只要你打得下來,都歸你!哈哈……」拿尚在敵手的土地做人情,這種不要本錢的生意簡直太划算了。
漢王大笑著從帥案的符架上抽出一支竹符,揚長而去。
夏侯嬰尷尬地看了韓信一眼,低著頭跟上。
韓信看著帥案上的符架,道:「夏侯兄請留步。」
夏侯嬰站住,回過頭來,訥訥地說:「韓將軍,我……我真的不知道……」
韓通道:「夏侯兄,你過來一下。」
夏侯嬰一臉尷尬地走過去。
韓信的手指在符架上撥弄著:「漢王拿錯了,那支不是調兵符。」他從符架上抽出一支五寸左右的短符,「這才是。你拿去給漢王,免得待會兒他臨營調兵時弄僵了——我的兵只認軍令不認人的。」
夏侯嬰接過竹符,一時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只覺得滿心歉疚,半晌,才道:「要不……要不……等滎陽這邊形勢好轉,我們再撥一部分兵給你……」
「不用,」韓通道,「我自有辦法。倒是你那邊,提醒著漢王一點,別老拿我的兵去送死。」
夏侯嬰更覺愧疚,道:「我們打得是……太差了,但楚軍強悍,確實……確實很難對付。」
韓信沉思了一會兒,道:「那你跟漢王說,盡量別跟項羽正面交鋒,只深溝高壘,憑險而守,再分兵兩萬去幫幫彭越……」
「分兩萬給彭越?」夏侯嬰吃了一驚,「為什麼?我們自己現在都很吃緊啊。」
韓通道:「不要緊,你聽我說完。彭越自己有四萬多人,一直想收復梁地,只苦於實力不足,你給他添上兩萬,他信心大增,必然盡出自己的兵力去出擊梁地。梁楚攸關,項羽勢必放鬆成皋、滎陽,揮師東向,去對付彭越。這下漢王的麻煩不就自然解決了?你出兩萬人,換取彭越把全部壓力挑過去,比拿這兩萬人直接進攻項羽合算吧!」
夏侯嬰恍然大悟,贊道:「啊!好計!真是好計!哎,這麼好的計策,還是你自己去跟漢王說吧。」
韓通道:「你去講,一樣的。」夏
侯嬰道:「這可是大功一件啊,怎麼叫我去講?」
韓信微微一笑:「功勞我已經夠多了,這個就送給你吧!我這條命,還是你救下來的嘛!」
夏侯嬰看著韓信,眼睛似乎有些濕潤了。
齊國在各諸侯國中勢力極大,韓信消耗不起。所以,這次他採取了速戰速決的戰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偷襲齊國駐歷下的軍隊,一經得手,也不死纏爛打,掉轉鋒頭,直撲齊都臨淄。齊國主力軍隊已全部調赴歷下,臨淄空虛,被韓信一舉攻下,再乘勢東追齊王田廣至高密。
都城陷落,國君出逃,齊軍盡失鬥志,尚在頑抗的也不攻自破了。
項羽聞訊大為驚慌。若齊國也倒了,漢、代、趙、燕、齊將聯成一道緻密的防線,從西、北、東三面將自己包圍起來,形勢會對自己極為不利,齊王田廣雖然與自己不合,但此時也不能不管他了。於是項羽派龍且率二十萬楚軍來援救田廣。
二十萬不是小數目。劇戰之餘,韓信無論如何也湊不出一支能與之匹敵的大軍來,只能藉助天地自然之力。
他命人深夜在濰水上游用一萬多個沙囊堵住流水,然後誘龍且過河來追殺自己。龍且大喜過望,他早知道韓信的軍隊少得可憐,自己佔有絕對的優勢,於是興沖沖地率軍追上去。當楚軍過河剛過了一小半人,上游的沙囊被掘開了,蓄勢已久的大水呼嘯而來,一下子將尚在河床中艱難跋涉的楚軍吞噬得無影無蹤!
楚軍被一衝為二,龍且對著自己這部分過了河的隊伍呆住了。
他忽然發現,自己已從絕對的優勢變成了絕對的劣勢。
韓信回軍反擊。
……
一場仗打下來,龍且被殺,齊王田廣被俘,二十萬楚軍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化為烏有。
漢四年,十二月,齊國七十餘城全部平定。韓信回師臨淄,一面休整兵馬,一面遣使向漢王告捷,請漢王給自己一個封號,以利鎮守。
臨淄的王宮,是從太公姜尚時代開始營造的,那時還比較簡陋,直到齊桓公稱霸之時,才初具外觀。田氏代齊之後,宣王、湣王等幾任齊王都講究享受,大力擴建,終於形成現在的規模。雖幾經戰亂劫掠,依然氣派雄偉,華美非凡。
韓信和李左車、蒯徹漫步在王宮的御道上。
蒯徹是齊、趙出了名的辯士,口才極好,韓信攻齊前,主動前來投奔帳下,成為一名得力的謀士,和李左車一樣深受韓信信任,無話不談。此時他見邊上幾名官吏正在將一大群原齊王宮的后妃侍女進行挑選分類,或遣送,或留用,鶯鶯嚦嚦,好不熱鬧,便笑道:「大王……」
「哎——」韓通道,「別這麼叫,漢王的詔旨還沒有下來呢。」
「早晚的事嘛。」蒯徹道,「好吧,將軍,你怎麼不過去看看,他們都給你挑了些什麼樣的?」
韓信向那邊瞟了一眼,道:「不用了。我吩咐了,相貌不拘,只要手腳利索,做事勤快的。」
蒯徹道:「嗬!『相貌不拘,做事勤快』,那還不如用宦官了,女人就得派女人的用場嘛!我說將軍,你好像對女人沒多大興趣啊。」
韓通道:「誰說的?食色性也,可我忙呀!你們也看到的,哪有空考慮這事?」
蒯徹一本正經地道:「可外頭有人說,你對女人沒胃口,八成是好的彌子餘桃那一口。」
李左車「撲哧」一聲笑了。
韓信「呸」了一聲,笑罵道:「豈有此理!哪來這種胡說八道?」
蒯徹道:「人家可有證據哪。說凡獻俘,諸將哪個不把俘虜的侍妾留個自己享用?就你,看都不看,一股腦全獻給漢王!前年你打敗魏豹,魏宮裡那個薄姬,聽說可是絕色啊!你倒好,一個指頭沒碰,就送給漢王了。」
韓信又好氣又好笑,道:「叫他們來過過我的日子!一年至少有三百天在打仗,剩下六十天也是在行軍,還有空想女人?」
蒯徹道:「別那麼替漢王賣命了,不值得!他是個小人。」
李左車也道:「是啊將軍。這回當上齊王,就好好歇歇吧,順便考慮一下立后的事。」
韓信搖搖頭,道:「沒辦法,歇不了,我還欠人家一筆債,馬上就有個工程要……」
還沒說完,那邊一大群宮女中忽然跑出一人,直衝到韓信面前,大聲道:「大王,為什麼不要我,嫌我丑嗎?大王你自己說過不拘相貌的!」
韓信身邊的侍衛先是吃了一驚,待要動手,卻見那人是個瘦瘦小小的少女,不由得一怔,向韓信看去,韓信向他們打了個「不必緊張」的手勢,再細看那少女。
那少女生得皮膚黝黑,似是齊國海濱常見的那種漁家女。寬額厚唇,頭髮稀疏,確實不漂亮,也說不上丑,只一雙眼睛還挺耐看,又圓又大,黑如點漆。見她氣呼呼地瞪著自己,韓信笑道:「誰說嫌你丑了?是嫌你太小了。」
「我小?」那少女更火了,「哼!都說我小!其實我就是矮了點,再過一個月我就十六了。」
「十六?」韓信覺得有趣,這少女怎麼看都不像有十六歲的樣子,「好吧,算你有十六歲,說說看,為什麼想留下來?以為服侍我好玩嗎?告訴你,我可比你們原來那位齊王難侍候多了,忙起來晝夜不分是常事。而且,」說著做出一副兇巴巴的樣子,「我還會殺人!」
「別拿這嚇唬我!」那少女不悅地道,「跟你說了我不是小孩,我知道你會殺人,那是在戰場上!我想服侍你,是因為你是百戰百勝的大英雄,我敬重你,服侍你我高興!齊王田廣有什麼了不起?里裡外外都是靠他叔叔田橫,自己一點兒本事也沒有!」
韓信開始對這少女感興趣了——這少女雖然言語稚嫩,倒似頗有主見,不像一般無知無識的奴僕婢妾,便問道:「你識字嗎?」
「識字?」那少女像是覺得受了污辱,黝黑的臉蛋漲得發紅,道,「我念過《春秋》!」
「哦?」韓信大感意外,再仔細打量這少女,見她雖然相貌平常,但明亮的大眼睛中果有一股靈慧之氣,便笑道,「好吧,那你說,你能為我做什麼?」
那少女一愣,倒一時說不出話來,想了半天,才道:「我……我能為大王梳頭。」
蒯徹和李左車哈哈大笑。
韓信也笑了,見那少女頭髮上插著一把小小的黃楊木梳,便指了指道:「那好,你現在就給我梳了試試,梳得好,我就留你。」
那少女高興地道:「好!大王你在這邊坐下。」
韓信依言走過去坐下。那少女為他解開發髻,打散了重梳。她的手法果然熟練,梳得又快又通順,一根頭髮也沒有扯傷,又沒有那種過於輕柔而覺得沒梳透的感覺。一會兒工夫,髮髻就紮好了。
韓通道:「嗯,不錯,是挺有一手的。」
那少女得意地道:「本來就是嘛,牛皮不是吹的。」
韓信伸手摸了摸頭上的髮髻,忽地臉色一變,道:「你給我梳的什麼玩意兒?
胡鬧!快解了重梳。」那少女道:「好玩了,自己外行搞錯了,人家幫你糾正,還不領情。」
韓通道:「胡說,什麼外行內行?我幾十年來一直是那樣梳的,要你給我亂來?快給我重梳!」
那少女生氣了,道:「亂來?到底是誰亂來?你又不是楚王,扎什麼右髻?我們齊人都是髮髻偏左的,難道你這個做國王的倒要跟臣民反著來?好,我這就給你重梳!」說著就要動手解髮髻。
韓信一怔,忙舉手擋著,道:「別!別解!呃,算我錯怪你了。」
那少女氣鼓鼓地道:「不是『算』,你就是錯怪我了。」
韓通道:「好吧,就是錯怪你了。喂,生這麼大氣幹嗎?我本來就是楚人,不知道你們齊國的風俗。」
那少女道:「那你就該虛心一點,多聽聽,多看看呀!」
韓通道:「嗬,教訓起我來了,有意思。那麼多人見我大氣都不敢喘一聲,你這小丫頭怎麼就不怕我?」
那少女道:「別人怕你,是因為你經常是正確的,他們怕自己犯錯,可這次我是正確的,為什麼要怕?」
韓信微微一笑,道:「你以前真的伺候過人?你跟齊王廣也這麼說話?」
那少女注視著韓信,認真地道:「我從來沒跟田廣說過話,你來之前,我只在這裡洒掃庭院。他調兵歷下時,我曾想跟他說一句話,結果被他的從騎一馬鞭抽到路邊的泥塘里。我敢這麼跟你說話,是因為我看出你會對正確者讓步。如果你要為這殺我,那是我自己看錯了人,沒什麼可抱怨的。」
韓信看她的目光一時有些惆悵,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過了一會兒,點點頭道:「好,我要你了。不過別叫我大王,我現在還不是。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女展顏而笑,道:「我叫季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