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集英殿風波 下 1
「你難道不知道這個石越自命清高,連官都不肯做嗎?你怎麼放他外任?」王安石不滿的看了自己兒子一眼,這個兒子聰明過人,就是喜歡自以為是。
「他既不肯正兒八經的出仕,卻又可以對朝廷大事指手劃腳。天下的好事都讓他佔盡了。」王雱憤憤不平的說道。
王安石說道:「他其實是中朝官,皇上的參謀,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況且他的立場現在還是很難說,前幾日張若水傳出訊來,說他在皇上面前推薦你,要皇上寵你館閣之任,而且這一次在朝堂之上,對新法似乎也並沒有很惡意的攻擊,目前來看,石越並不是一個大的障礙。」
王雱合起扇子,瀟洒的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在手裡輕輕敲打著,說道:「可他的所謂『持平之論』,對皇上還是頗有影響力,這次如果不是他,在集英殿上,皇上就會拿定主意處分劉庠、范鎮的。曾布資歷不足以服大臣,辯才不足以動皇上,現在皇帝身邊,正需要一個人可以隨時向皇上解說新法的人,石越推薦我入館閣,正好是個機會。不管他石越的態度如何,有我在皇上身邊朝夕參贊,可以堅定皇上變法的意志。」
王安石嘆道:「話雖如此,但你始終是宰相之子,理當迴避。我正準備推出任子法,規範朝中大臣以恩蔭為子孫謀官職,更不可給人口實,讓人說我專門任用私人。雖然前次用你的計策,把策論刊發,皇上也很賞識,但能不能進館閣,終究要看皇上的主意。我是不能為你討官的。」
王雱自信滿滿的笑道:「爹爹,以我的才華,還怕皇上不賞識我嗎?我料得皇上招我入館閣是遲早間的事情。現在要注意的,倒是劉庠、范鎮斷不能留,否則反對者會群起而效尤,新法的威信就無法樹立了。」
趙頊在御書房裡踱來踱去,煩悶得很。幾個太監小心翼翼的侍候在旁邊,生怕皇帝天威震怒,就拿自己當了替罪羊。
「盲人摸象,盲人摸象!」趙頊抓起案上的一本書狠狠的砸在地上,突然想起一事,厲聲喝道:「傳張若水、藍震元。」
這張若水和藍震元便是趙頊悄悄派出去了解民情的太監,恰巧這兩個人和王安石交情很好,趙頊就聽了他們的話,才對青苗法深信不疑。
不一會兒張若水和藍震元就戰戰兢兢的過來了。
「你們兩個上次出去查訪民情,可以虛瞞之處?」趙頊厲聲喝問。
張若水和藍震元是宮裡的太監,消息靈通,早就知道集英殿發生的事情,二人商議妥當,知道這個主子的性格,如果自己從實說,必是死路一條,因此此時硬著頭皮說道:「奴才絕不敢欺君,民間對青苗法歡喜得緊。」
趙頊惡狠狠的盯著張若水、藍震元兩個半天,切著牙齒說道:「若是查得你們兩個欺君,朕定斬了你們。」
「奴才斷然不敢。」張、藍二人叩首如搗蒜似的,尖著嗓子回道。
「既然你們不敢,那麼為什麼有這麼多大臣上書說青苗法擾民?難道是他們全部都敢欺君?」趙頊的目光似乎想扒了張、藍二人的皮。
張若水是機伶之人,連忙辯解道:「奴才奉旨,了解的是開封府的民情,各路或有不同,亦不可知。奴才天大膽子,也不敢欺君的。」
趙頊聽了這句話,又想起石越在集英殿所說的,心裡暗暗嘆了一口氣。臉上卻不願少了君主的威嚴,厲聲喝道:「退下去。」
待到張、藍二人退下,趙頊無力的坐在那張寬大的御座之上,心裡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一心想做個中興明主,以為王安石便是自己的諸葛亮、魏徵,可是朝中卻竟然因為這個變法鬧得大臣水火不容。「難道王安石會騙朕嗎?不會的,不會的,王安石忠貞體國,絕對是個忠臣。」年輕的皇帝把這種念頭從腦袋裡晃開,心裡真是有無限的疲憊,「也許真如石越所說,盲人摸象,盲人摸象!」
「陛下,陛下……」有人輕輕的旁邊打斷了年輕的皇帝的思緒。
「有什麼事?」皇帝不耐煩的問道。
「應當去給太皇太后和太后請安了。」小宦官小心的說道,大氣都不敢出。
這一年的立冬,在普通的老百姓眼中,與往年並沒什麼不同。照舊是買回過冬的蔬菜儲藏,照舊是開封府四面各條大路上車水馬龍的運過冬物品進城……但是對於大宋朝廷的文官百官來說,因為集英殿的風波,這個冬至就不那麼簡單了。
大家心裡都暗暗揣測著集英殿之事,難道皇上真的聽了石越的進言,不了了之嗎?
「不可能,王相絕不可能善罷干休!」
「想想那個石越,多得寵呀,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知道個屁,石越得寵,有王安石得寵?」
「老子就看不慣鄧綰那廝,還有老劉這次冤的。」
……
各種各樣的耳語,在同鄉同年的私交聚會上,悄悄流傳著。倒是劉庠反而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反正聽天由命,照舊過他的日子。他一切看開了,反而淡然。
他自己淡然,別人卻免不了要關心他。蘇軾和劉庠有同僚之誼,政見又相近,他不顧自己現在一身是麻煩,三番幾次去找石越,希望石越能夠在皇帝面前幫劉庠開脫幾句。大家都是聰明人,全明白這次最倒霉的人,多半就是劉庠了,而最能在皇帝面上說上話的,也許就只有石越了。
不料石越也只能苦笑:「皇上非有詔旨,我亦不能輕易進宮。況且,子瞻兄,以王安石的性格,你以為我美言幾句就有用嗎?皇上是英主,他會有決斷的,處分應當不會太重吧。」
石越的話只說對一半,幾天之後,處分就下來了,鄧綰依然是集賢校理,劉庠貶為郴州縣丞,范鎮致仕,處分之嚴厲,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這個處分結果,讓石越和李丁文在府里分析了半天,也不知道皇帝是什麼心思。二人只能面面相覷,本來李丁文甚至認為劉庠頂多就訓誡罰俸的。
以二人對朝局的了解,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為什麼皇帝會給劉庠、范鎮這麼嚴厲的處分。因為這個處分是王安石給逼出來的。
王安石上表要求嚴厲處分劉庠、范鎮,以樹立新法的威信,皇帝留中,結果王安石親自面君,在皇帝面前爭得脖子都粗了,政事堂幾個宰相不想做得太過份,卻找不到半句說辭。偏偏這個時候,范鎮還上表抗辯,疏中說:「陛下有納諫之資,大臣進拒諫之計;陛下有愛民之性,大臣用殘民之術。」奏章先通過中書省,把王安石氣得拿著奏章,手都發顫,親自連夜寫奏本,一條條的駁斥范鎮。
趙頊對王安石一向優容,知道自己這個宰相脾氣壞,沒有辦法,只好讓中書省處置,結果中書省誰能辯過王安石?劉庠遠遠發配到郴州,范鎮本來就有本章乞致仕的,也就順便讓他以戶部侍郎的名義退休了,所有官員退休應有的賞賜,一件也不給他。
這中間的內情,石越和李丁文又如何能知道,他們還是低估了王安石對皇帝的影響力,也低估了那些名臣對自己原則的堅執。
這件事還遠沒有結束。
處分公布之後,以蘇軾為首,許多同情舊黨或厭惡新法的官員、士大夫,還有一些書獃子,把范鎮家的大門都給踏破了。蘇軾更是公開給范鎮賀喜,說他雖然被迫退休,可名聲卻更加響亮了。這話沒有幾天,就傳到了王安石耳中。附馬王詵儘力周旋,才讓蘇軾只是通判杭州,讓他去了江南繁華之地,做了前參知政事趙抃的同僚。
幾乎在同時,又有一道恩旨,司馬光改授西京留守,帶著《資治通鑒》書局,即日前往洛陽。
一時間,四個舊黨名臣,三個被趕出朝廷,一個被迫致仕。石越對李丁笑苦笑道:「潛光兄,才幾天時間,朝中唯一能和王安石制衡的,就只有參知政事馮京了。王安石升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是指日可待之事了。」本以為歷史會因為自己的到來而有所改變,結果雖然的確有一些改變,但是大的趨勢,卻依然故舊,不由石越不生出幾分沮喪。
「公子不必擔心,我們的策略始終是不與王安石爭鋒,這個對大局並無決定性影響。一定要耐心的等待時機。況且范鎮大人致仕,正可以讓他來學院做教授,他閑得無事,必不推辭。」李丁文不以為然,雖然劉庠和范鎮的處分出乎意料,但是蘇軾和司馬光的前途,早在二人預料之中。僅僅劉、范二人,又能影響什麼大局呢?
「我不是擔心大局,我是覺得皇上此時如此集中的處分一批官員,或有深意。」
「公子,這絕非皇上的主意,以在下所見,這是王安石刻意安排的。所以不必擔心,況且對司馬光大人的處分,是減輕,而不是加重。王安石急欲排除異已,希望朝中能為一言堂,好順利推行新法。卻不知新法的弊病始終存在,不會因為罷退幾個官員而消失,他如何能讓天下人噤口?」李丁文倒是信心百倍,又說道:「只是王安石和皇上的相知,可能還是出乎我們的預料……」
二人正談論著這幾天的朝局,突聽外面侍劍笑道:「桑少爺,我家公子和李先生正在書房裡,我馬上去通報。」
「你個小鬼頭,要你通報什麼。我自己去見。」桑充國興沖沖的闖了進來,手裡拿著一本書。
石越和李丁文相顧一笑,二人起身迎了出去,石越站在屋檐下,笑道:「長卿,這麼高興,有什麼好事?」
「當然是好事,你看看這是什麼?」桑充國一邊說一邊揮著手中書。
石越笑著接過來一看,當時就懵了,一個字也看不懂,全是鬼畫符,當下笑問:「這是哪國的文字?」
李丁文眼角往封皮上瞥了一眼,笑道:「這是契丹字,書名便是《三代之治》。」
石越再也想不到契丹這麼快就有《三代之治》的盜版,真是大吃一驚,半天說不出話來。
桑充國笑道:「子明算是名揚外國了。這是一個和我家交好的行商帶回來的。他說現在契丹有三本書賣得最好,《論語正義》、《三代之治》,還有一本是《算術初步》,那邊的王公貴人,頗以讀此三書為榮。」
李丁文冷笑道:「遼狗一直羨慕中華文物,本來翻譯中國文獻,也並不奇怪。只是他們這次翻譯如此快法,可見對於中國的一舉一動,他們也是了解得一清二楚的。」
石越見他對遼人如果提防,忍不住寬慰道:「潛光兄大可放心,契丹不足為懼,其無能為也。」
「未必,契丹可是我大宋第一強敵。」桑充國立即反對。
石越笑道:「現在契丹是魏王執政,君弱臣強,對我大宋實無威脅可言。只是我們大宋現在國庫空虛,兵卒不精,也沒有進攻契丹的實力。」
李丁文嘆道:「公子所說不錯,自己國內的事情若不解決好,敵人就算再多的機會給我們,我們也沒有能力進攻,契丹的事情,也只能先放一放了。」
王安石的強力彈壓政策並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相反,受石越「盲人摸象」比喻的啟發,舊黨掀起了新一輪的抗爭潮。被貶到地方去的舊黨,凡是品秩稍高一點,潮水般的把奏章交到了中書省,異口同聲都說自己那個地方不適合推行青苗法。而朝中的御史與諫官,則推波助瀾,要求全面廢除青苗法。
派出去監督新法執行情況的四十多個提舉官,因為地方官吏不肯積極執行青苗法,就和地方官員互相攻訐,打官司的文書把政事堂都堆滿了。現在政事堂實際上兩個參知政事主政,馮京樂得看笑話,一聲不吭,天天寫節略報給皇帝,也不提處置意見,只把王安石累得半死。
皇帝對這些情況心知肚明,為了表明立場,趁著宰相陳升之長期卧病,他提升王安石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做了真宰相。而不久又以王雱為天章閣侍講,借著對王家的恩寵,向天下顯示他堅持推行新法的決心。
然而這表面上的決心,和趙頊內心深處的想法,並不是那麼全然相同。年輕的皇帝,在內心中對青苗法,實在有著太多的懷疑——從韓琦上書說青苗法竟然在城市中推行,到無數大臣不斷的上書反對,再到集英殿的風波,還有石越那盲人摸象的比喻……如此種種,他無法不懷疑青苗法是否真的效果有那麼好。
但是他也能看到,青苗法讓國庫每年增加收入達數百萬貫,這巨大的利益他不能不注意到。他是一國之君,他的理想是重現漢唐的雄風,但是想對外用兵,就要打仗,打仗就要花錢,而國庫現在連每年的收支都不相抵,他又不想做一個增加百姓負擔,損害百姓利益的暴君,只有王安石,能給他「不加稅而國用足」的許諾。如果青苗法並沒有擾民,只是傷害了一些富室的利益,讓一些人放不了高利貸了,那麼他要是聽信讒言而廢除了青苗法,豈不是要成為天下後世的笑柄?
到底朕要怎麼做才好呢?趙頊心裡實在沒有底。太皇太后和母后只知道說「婦人不懂國事,惟願官家凡事多問韓琦、富弼、司馬光等人」,這三個人早被自己貶出朝廷了,而且要聽他們的話,自己是什麼也不能做,就守著這祖宗的基業,做一個庸庸碌碌的君主,眼睜睜看著國家一天天衰敗下去。這是朕無論如何也不能甘心的!
李向安打斷了沉思中的皇帝,輕聲說道:「皇上,石越奉詔覲見。」
「傳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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